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91章 佳谈

  夜雪渊径直回了寝殿,屏退内侍,自己亲手点了烛火,坐到了床边。

  床帐半开半掩,玉恬果然没睡,侧躺在锦衾之中,青丝披散,眉眼娇柔,香肩半露,玉体横陈。

  “夫君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她语调慵懒,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虽是问句,却并无疑色,“御宴应该还没结束吧?”

  “乏了。”

  夜雪渊斜倚在床沿,一手没入她发间缓缓抚摩,脸上带了几分笑意,“更何况,不是皇后要朕早些回来的?”

  玉恬莞尔一笑:“那臣妾替陛下更衣,早些歇息吧。”

  夜雪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玉恬便支起上身,跪坐在床上,替他解下头上的帝冕,小心地捧下床去,置于一旁的梳妆台上。

  她身上只披了件单衣,赤着一双雪白的小脚,光看背影竟还显得有些单薄纤弱,谁能想到那样的身形之下潜藏着怎样的力量与智慧。

  她转过头来,夜雪渊刚好起身,摊开双臂,示意她来替自己宽衣。

  御宴所用的礼服繁冗复杂,穿脱不便,是以玉恬的动作并不快,却十分自然流畅,吞肩胸穗、腰饰玉带、盘纹暗扣,每一个部件都烂熟于心,以至于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将这些华美沉重的衣饰都在置衣架上摆好,取来绸衣替夜雪渊换上,她甚至都未曾与他眼神交汇过。

  夜雪渊困倦得很,却无甚睡意,待玉恬收拾妥当,便拉着她在床边坐下,低声道:“朕方才与群臣都交代了,除非是像皇后一般贤能的女子,否则不考虑选妃。”

  玉恬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道:“陛下的意思是,若有哪家千金才德兼备,臣妾便要连这皇后之位都让出来了?”

  夜雪渊听她语气不善,心中不禁有些好笑,摇头道:“你有所不知。昔年先楚后以后宫身份干政,群臣畏惧,就连楚家自己都苦不堪言,至今仍心有余悸。自她之后,无论官宦权贵,家中女子皆被养成了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只懂摆弄些诗词歌赋,实则胸无城府,目光短浅。定南王再不甘其女落于凡俗,也只敢带萱蘅入军,不敢让她涉政,不也是生怕再出第二个楚后?你当这世间还有多少女子像你一样?朕今日发了话,只怕明日御史台那群老东西就要集体上疏,万字长言给朕细数后宫女德,要朕三思了。”

  玉恬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这话分明就是委婉地表达了不会再选妃;虽是她自己要求的,却没想到夜雪渊会如此干脆利落地答应,甚至转头就付诸行动。

  自宫变以来,她虽坦诚了自己的身份,但两人之间始终有隔阂;紧接着又御驾亲征,夜雪渊亲自抄了云雀,知晓了诸多内情,她心中更觉慌乱,深恐嫌隙加剧,甚至不惜假扮使女前来行宫相见,都是因为不安。

  她已经失了身为堂堂金羽的冷静无情,再无法独善其身,若是这样都留不住这个男人的心,那就当真是一败涂地、无计可施了。

  她无法判断夜雪渊此举究竟是出自怎样的心理,不禁问道:“陛下就不怕臣妾也干政么?”

  能问出这种话来,就说明已经输了。夜雪渊听她那略带着试探和怯意的询问,忍不住心头一软,温声道:“先楚后何等人物,若当真有意涉政,办法多得是,何必非要堂而皇之地与朝廷叫板?还不是先帝无能,要个女人替他挡在前面。你若对朝政有任何见解,尽管说与朕听,只要言之有理,又有何不可?只是朕永远会站在你身前,不会教任何人中伤于你。”

  他伸臂将她揽入怀中,近乎叹惋一般说道:“朕既坐了这个皇位,便已然有所觉悟,一辈子都要是个孤家寡人。无论你对朕是不是真心,你永远都是朕的发妻。朕会护你、敬你、爱你,与你携手此生,百年之后再同眠于陵寝之下。朕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看着你,不给你半点背叛的机会。”

  他声音轻柔,可听在玉恬耳中,每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敲得她心头震颤。

  类似的话,他们彼此间说过很多,彼此怀揣着一颗真心,又不敢奢求对方的真心,只能不断让步、不断给予承诺,向对方展现最大的诚意。夜雪渊和她强调过很多次,她是他的妻,是他最亲近的人,但前提是她“不背叛”。这说明他在潜意识里依然认为玉恬有背叛的可能,只是为了一时权宜才依伏顺从;一旦他皇位不稳、大势将去,她立刻就要另觅高枝。

  这一点认知让玉恬很是刺痛,但也知自己劣迹斑斑,要得人信任——尤其还是皇帝的信任,本就无法急于一时,也没指望两人的关系在短期之内能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然而一年不见,夜雪渊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初登帝位时的迷茫戒备都荡然无存,身为太子时的焦虑浮躁也随之沉淀,整个人都变得自信从容、沉稳内敛,再不惧怕她会轻易背叛,强势又不失温柔地宣示了对她的所有权。

  夫妻六年,这是她第一次从夜雪渊口中听到“爱”这个字眼,即便是当初对着郁斐华那张脸,他也从未给过相守一生的诺言。

  ——那时的他孤立无援,自身难保,如今才终于有了底气真正去拥有和包容一个人,不论她的出身和过去。

  玉恬沉默地低着头,半晌之后突然倾身向前,将夜雪渊推倒在床榻上,双臂撑在他颈侧,两腿跨于他腰间,将他困在一方小小的空间之内。

  夜雪渊并不抵抗,只静静地抬眼看着她。

  “……陛下说得好生轻巧。”

  她的脸逆着昏昧的烛火,长发自双肩滑落下来,看不清此刻的神情,口吻也极其傲慢,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声音里却微带颤抖,“若是有朝一日,我的身份暴露了呢?陛下难道要为了一个前朝余孽……对抗全天下不成?”

  夜雪渊依旧淡淡道:“凤氏既然改换玉姓,便是放弃了前朝皇室的身份,不存在余孽之说。你玉氏明面上算是颐国人,如今颐国也教朕打下来了,成了重央的领土,你自然也就是朕的子民。”

  他按住玉恬的后颈往下压,力道并不大,掌心里的热度却让她浑身激灵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伏下了下去,直到额头相抵、鼻尖相触,“你只告诉朕,你可曾做过对不起朕的事?”

  如此距离之下,那双琉璃色的眸子越发清寒透彻、深不见底,如同两口月光下的古井,清楚地照映出每个人最真实的模样。

  玉恬呼吸急促,她早已习惯在脸上摆出一副微笑,便是当初在东宫里乍见殉蛊时也未曾失色,可如今竟是笑不出来了。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她竟生出了一种被一层层剥开的错觉,那些引以为傲的魅术和伪装都被洞穿粉碎,如同初生的稚婴一般,赤条条坦荡荡,藏不得一丝一毫的秘密。

  这种感觉让她本能地惊惧,然而内心深处又似乎有那么一点莫名的轻松和释然。

  夜雪渊见她不答,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么?”

  并非是质问的口吻,低沉的嗓音里甚至还带着几分蛊惑的味道,好像无论她做过多少对不起他的事,只要此刻坦白了,都能得到原谅。

  玉恬怔怔地想了片刻,除了一直披着郁斐华的皮欺骗他之外,倒也没做过什么真正对他不利之事,只是当初东宫之乱时到底表现得太过骇人,真要回答没有又显得是在装无辜,只能嗫嚅道:“我……当着你的面……杀了郁斐华。”

  夜雪渊却被她这回答逗笑了,见惯了她泰然自若、巧笑倩兮的风光姿态,眼下这般老老实实认错的模样竟还有种说不出的真实和可爱。看着她双肩倾颓、眉眼低垂,像是做好了觉悟要听候发落一般,哪还看得出当初杀人毁容时的狠戾决绝,无措得惹人生怜。

  他圈着玉恬的肩膀,安抚一般轻轻拍着,低低说道:“郁斐华的确无辜,但也算不得是你的错。当时的情况下,她活着反而也是麻烦。等到彻底清剿了刘家的余党,朕自会昭告天下,为你正名,也还她一个公道。玉氏必是不敢露头的,罪名也有刘家去背,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你是临危受命、忍辱负重,是在为朕承担罪孽。”

  玉恬喉间哽咽了几下,终是没能说出话来。她趴在身下的胸膛上,倾听着他搏动的心跳,忽然间恍若隔世。昔日那个只能受困于东宫的太子一朝成长起来,竟会拥有如此胸怀,广阔得足以海纳天下,也足以包容她或主动或被迫犯下的过错。

  殿内的最后一点烛火在此时燃尽,顷刻间一片漆黑。内侍都知皇帝亲自抱了个人藏在龙床上,没有传唤自然也不敢进来续灯;月光自窗隙间洒落而下,又在床帐上晕开成柔和朦胧的光烟,缱绻得不似人间。

  玉恬深深叹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

  ——她的人生里,还从未有过如此安宁平静的时刻。

  思绪翻涌之间,她突然想起了当日被夜雪焕从东宫里抱出去的蓝祈——骄傲不可一世的金睛,是否也是贪恋这种安定感与归属感,才会甘愿献出一颗真心?

  “我原本没想要杀郁斐华的。”她缓缓说道,“刘霆当时已露反意,即便是把她拉了出来,拆穿我的身份,也完全可说是乱咬一气、混淆视听,于我而言也算不得威胁。但那会儿荣亲王闯进来,谢子芳当众揭了蓝祈的底,我原还抱着几分看戏的态度,却没想到他居然承认得那么干脆,甚至好像还很得意……”

  她略带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我那时便想,荣亲王当真是宠他宠得无法无天了,所以他才什么都不怕,捅破了天也有人替他兜着。”

  “蓝祈本是潜隐,是比我还要见不得光的存在;可就因为有人护着疼着,他就敢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到天光之下。我实在是嫉妒得紧,我也想……也想有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那日东宫之中混乱不堪,夜雪渊先遭挟持,又失生母,最后看着发妻杀人毁尸,所受刺激极大;玉恬就更是心虚,是以两人都不曾提及过当日之事。然而在这个久别重逢的夜晚,在黑暗和柔情的掩盖之下,伤口被撕开的疼痛也似乎不那么尖锐,玉恬才开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尝试着坦白。

  夜雪渊并不插话,只低头在她眉间吻了吻,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自认不输须眉,无论文武,在玉氏之中都属顶尖,却居然要被当个棋子使唤。玉氏也好,刘霆也罢,在我眼中都不过是跳梁小丑,做着天真可笑的黄粱大梦,手段下作又愚蠢。与其让你这个东宫太子受他们摆布,倒不如让我这个太子妃来掌控,帮扶你把这群小丑通通踩在脚下,岂不痛快?”

  玉恬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感慨自己竟也曾有过这等轻狂的想法,然而当初毕竟还是太年少。

  “可惜我披着郁斐华的皮,又不能让刘霆看出背离之心,到底还是放不开手脚,能为你做的委实有限。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想助你脱困,又不敢教你看穿这层伪皮,倾注了太多心血,到头来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

  她苦涩地摇了摇头,“宫变之时,我当真是恨透了郁斐华的那层皮,若是早日撕开了,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我若一早与你坦白,你又如何还会信我?”

  夜雪渊静静听着,心中也不禁恻然。他委实看低了玉恬,那看似精明市侩、趋名逐利的外表之下,竟有着一颗骄矜纯粹、不甘无名的心灵,傲于自己无人可破的伪装,却又为此束手束脚,反复煎熬于矛盾之中。夜雪渊扪心自问,若非是在东宫之乱中被彻底击溃了心理防线,以至于玉恬撕破伪装时已近乎麻木,他不可能那么快接受玉恬,甚至根本无法接受。

  玉恬的确极懂得审时度势,敏锐地挑选了一个最坏的、也是最好的时机,粗暴又不由分说地向他展现了真正的自己。

  思及此处,他忽觉后怕,忍不住问道:“若我不曾接受你呢?”

  玉恬嗤笑:“那也不过一死罢了。”

  夜雪渊抿了抿唇,手臂不由得又收紧了几分。

  玉恬恹恹道:“我那时看蓝祈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突然觉得好生无趣,觉得先前端着那层伪装真是愚不可及。披着那么一层皮,即便斗赢了刘霆又如何,你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始终都是郁斐华,到死都不会知道玉恬这个存在,那我岂非等同于没活过?我何必给郁斐华做件这么漂亮的嫁衣?倒不如索性撕开了,让你看看我最阴暗丑陋的模样。若你不能接受,便让你一枪捅死,总算也能在你心里头留点痕迹。”

  夜雪渊心头微痛,嘴上却调侃道:“我不信你会甘心伏诛。”

  玉恬哼道:“我自是有几分心气在的。我难道就不如蓝祈?你难道就不如荣亲王?他容得下蓝祈,你凭什么容不下我?”

  夜雪渊失笑,玉恬与蓝祈孰优孰劣他无从比较,但他自己的确从各方面都还差了夜雪焕一截,亏得玉恬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他身在帝位,对于阿谀奉承之辞早已如风过耳,可此时听玉恬这一句,竟也有些飘飘然了起来,语气里都带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傲气和轻佻:“莫静泠能为暖闻扫荡漠北,容采能为蓝祈诛刘灭颐,朕自然也能为你对抗全天下。”

  他抱着玉恬轻巧地翻了个身,侧躺的姿势却反而让两人贴得更紧更近,“不用怕……朕如今护得住你了。”

  玉恬敏锐地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些炫耀的味道,好笑的同时也不由有些心酸。

  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个男人这些年的艰辛,战战兢兢地坐着东宫之位,背地里被人指摘并非大统之才,却又无法为自己辩驳。尤其与刘霆之间生了嫌隙之后,就更加只能咬牙低头,到得后来连他自己都开始动摇,觉得自己无能怯懦,丢了身为皇子储君的脸面。

  而今他终于能够向全天下证明自己,却不屑于和下面的臣子耀武扬威,反而和她说这些类似于表白一般的体己话。虽是情之所至,但也足以看出他曾经的憋屈和愤恨。

  “夫君是天下之主,岂需要真的与全天下对抗。”玉恬环住他的后腰,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天下人皆不在我眼中,欺尽天下人于我而言轻而易举,但我独不想欺骗夫君,所以……求夫君能容我。”

  她从前按着郁斐华的性子,一直都表现得内向腼腆、善解人意,从没有任何甜言蜜语,甚至为了避免子息,连房事都少有,更不提是像现在这样主动投怀送抱,放软了身段,求他接纳自己。

  这做法实在狡猾,却又狡猾得可爱,明知她是在取巧卖乖,偏偏又让人无法拒绝。乖巧温驯的女人自然也惹人垂怜,但太过顺从便失了灵性,总要有来有往才能给人征服的乐趣和成就感。从前两人各有心事,虽相敬如宾,却难免生分疏离;如今这样相拥而眠,才总算有了一点夫妻之间的亲昵温存。

  玉恬身为影魅,自是极会讨好和勾引人的,唇角一翘、眼尾一弯,立时便是千般妩媚万种风流。夜雪渊美人在怀,却并未被勾起什么龌龊的欲求,反而觉得无比安定,心中慢慢涌起一股又甜又热的爱意。

  他低声说道:“你这辈子祸害朕一个人就够了,朕定然把你守好看牢了,也算是为民除害。”

  玉恬感慨:“陛下为保苍生不惜牺牲自己,必会是一代明君。”

  夜雪渊回道:“朕的皇后自然也会是一代贤后。”

  互相吹捧一番之后,两人相视一眼,双双笑出了声。夜雪渊倦意浓重,相谈半夜,也实是到了极限,半闭着眼,喃喃道:“你说要帝后恩爱、从一而终,朕今日便允了你。待百年之后,你我一起在史书上留一笔美谈,你说可好?”

  玉恬毫不犹豫地答道:“好。”

  她支起上身,拉过锦被替两人盖住,低头在夜雪渊眉间的剑纹处落下了一个近乎于虔诚的吻, “我这辈子……都是属于夫君的。”

  …………

  寝殿里情浓帐暖,前殿里的宴席却还没有结束。

  夜雪渊把场间交给夜雪焕,本就是要堵众臣之口;再想要质疑他的择偶标准,讲些什么女子之德,难免又要涉及先楚后,触了夜雪焕的忌讳。

  宴上已经惹恼了皇帝,若是再当着他国使臣的面惹恼了荣亲王,下场可想而知。

  夜雪焕知他心思,但懒得替他善后;仙宁行宫的露天浴池颇有情致,他还想早些带蓝祈去体验一番,想来旁边的夜雪薰也多少有点这方面的心思。夜雪渊自己倒是先行享受过了,也不知道替弟弟们考虑考虑。

  座下有不少朝臣和礼部尚书串通一气,削尖了脑袋把女儿带上御宴,却谁也没曾想会是这么个结果,一个个脸色发青。

  夜雪焕十分敷衍地安慰了两句,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最后特地吩咐了一句:“明日斋戒,诸位大人都早些歇着。也麻烦陆大人好生招待外宾,切莫怠慢了。”

  新任的鸿胪寺卿刚要出列应声,夜雪权突然微笑道:“容采此言差矣。日后就都是重央的臣民了,何谈外宾,又如何要陆大人去接待?”

  话音未落,满座尽皆色变,有人惊有人怒有人喜,少数几个不动声色的都是事前得了消息,神情讳莫如深。

  重央立朝以来虽然征战不断,却从未有过扩张版图之举。夜雪渊未给准信,朝中对此早就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过犹不及,吞了西南易遭诟病,新帝登基刚满一年,当施仁政以宽天下;也有人认为新帝当年势弱,根基不稳,才更应该以雷霆手段震慑天下,以捍国威。两边各执一词,早在西南时,各种奏折就如雪片一般呈到了夜雪渊手中,一个个都讲得头头是道,细数是非利弊,可惜全都石沉大海。

  此事迟早要放到台面上来议,夜雪渊不表态有不表态的好处,表态也有表态的好处,不过是他自己权衡之下的决定,所以知情者都顺着他的意,缄口不言,假作不知。

  密不透风地瞒了几个月,临了却反而让夜雪权这么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夜雪焕一时也摸不清他的用意。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表现出诧异之色,本能地想往那边递眼色,却只看到一双浑浊涣散的瞳孔,只得硬着头皮往下接:“二皇兄说得是,是我疏忽了。”

  这等于就是认了夜雪权的说辞,坐实了重央要吞并西南的企图。

  重央朝臣这边还没人来得及反应,颐国那边已有一个白胡子老臣豁然起身,横眉竖目地斥道:“重央简直欺人太甚!”

  夜雪焕眯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颐国的太子太保,姓苗,年纪比殷太傅还大些,曾任监国一职,因不满颐王偏信谢子芳,愤而告老。谢子芳参与宫变之后,颐国内部人心离散,颐王自知气数已尽,只得将老监国召回来托孤,任为太子太保。

  苗太保再恼他错信佞臣,毕竟国难当前,只能临危受命。后重央大军围城,颐王自尽,云氏宗亲为求自保,很快开城投降。苗太保本欲殉国,奈何小储君太年幼,他也只能拖着一把老骨头陪同前来丹麓受降。本就是忍辱负重才没有一死了之,一路忍到了现在,听到重央真的要吞并颐国,终于忍无可忍了。

  颐国弹丸之地,无甚能臣,否则也不至于被谢子芳蒙蔽了君王。老太保赤诚可嘉,以德报怨、忠心护主也着实让人敬佩唏嘘,但毕竟迟暮之年,脑筋看起来也不怎么会变通,夜雪焕对他并无同情,冷声道:“本王倒要问问苗太保,纵容前朝余孽豢养密探、戕害我重央孩童的,是不是你颐国?事发之后拒不承认,捏造证据推诿给其余诸国的,是不是你颐国?推诿不过便勾结逆贼,欲乱我朝纲、害我天子的,是不是你颐国?”

  连续三问,掷地有声。夜雪权还微笑着补充:“容采,你又说错了。这世上……再无颐国了。”

  整个场间鸦雀无声,只有颐国的小储君自己用衣袖捂着脸,小声地嘤嘤抽泣。

  苗太保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他在颐国一辈子德高望重,即便是谢子芳在面上也要对他恭恭敬敬;结果来了重央,从皇帝到亲王都不知何谓尊老爱幼,真是枉称礼仪之邦。

  但更气人的是夜雪焕句句都戳中痛处,呛得他无法反驳。

  云氏固然只是为玉氏和谢子芳背了黑锅,但从前也是仗着有玉氏扶持,颐国才能勉强与重央抗衡,不似东南海外诸小国那般年年上贡,谁曾想这把保护伞最终却招来了灭国之祸。

  ——外敌不仁,内政不争,任谁都无力回天。

  无人敢否认重央的强大。苗太保从颐国到丹麓,所乘车船皆平稳舒适;随行人员无论身份贵贱,对待他们都是一样的礼貌客气,骨子里就刻着大国国民的矜持,不屑于对战俘落井下石。

  在重央人眼中,这场战争本就是悬殊和不对等的,获胜都是理所当然的,并不值得骄傲自满,反而还应该安慰和善待这些战俘,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大国之风。他们的国土和人民会在重央朝廷的带领下迎来前所未有的辉煌,所以俯首称臣也并不丢脸。

  这无疑是重央人自以为是的善意,甚至是重央朝廷摧人意志的怀柔手段,苗太保完全嗤之以鼻,但大多数人都没有他这般心气。那些小国首领受了一路厚待,早就把亡国之恨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喊出那句“欺人太甚”时,也不知多少人用同情而嘲讽的眼神偷瞄他,认为他冥顽不灵、不识抬举,非要公然与两位亲王叫板,可谁又知他心中悲怆?

  若沦为属国,虽然颜面名声一齐扫地,却总算还是堂堂正正地存于世间;而一旦被并入重央,当真在重央朝廷的带领之下步上康庄大道,于民自然是好事,可如此一来,谁还会记得曾经的颐国?谁知重央的史书会如何编撰?

  夜雪权所说的“再无颐国”不仅是将来,更是过去;这个国家会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像是不曾存在过一般,干干净净、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