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86章 鱼龙(下)

  几人在外间讨论了半天,里面的男孩实际上听去了一大半,都是拜白婠婠的大嗓门所赐。

  他一路跟着从西南来到西北,楚长越和白婠婠都对他善待有加,连说话都轻声细气,生怕刺激到他。

  他是羽部的雏鸟,虽未开始改造身体、正式训练,却已经学了不少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看得出这些人的善意背后,其实都有着掩饰不住的同情和怜悯,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恐惧和敬畏。

  他不是很明白,自己明明那么努力地活下来了,没有因为缺乏食物而衰竭病死,没有因为受困绝望而崩溃发疯;他比偏院中的所有人都要坚韧顽强,他是这残酷的生存法则遴选出来的最强者,他分明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自豪才对。

  然而没有人认可和夸奖他,他自己也未曾感受到半点劫后余生的轻松和喜悦。

  这与他一直以来被灌输的理念完全相悖,但显然没有人愿意为他答疑解惑,甚至都在极力避免谈及任何云雀之内的话题。

  他对入云雀之前的事的确没有太多印象,尽管有些零星的记忆片段,却也已经记不起亲生父母的相貌。这些时日以来陆续听到些议论,说他生母亡故、父亲续弦,又有了敌营背景,家中不愿认他,但他似乎也并无所谓。父母于他而言是很模糊的概念,从他记事以来就没有出现过,他也照样活到了如今。

  他知道救了他的都是贵人,是立于巅峰的征服者和统治者,这一路的衣食住行都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奢侈精致;他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很好的人,对他嘘寒问暖,试图让他忘掉过去所有的不愉快。

  他心生感激,也愿意接受这些善意;但他心中疑惑未解,还没弄清他在云雀的经历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也不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抛弃自己的过去。

  直到那个有着凌厉凤目的男人站在了他面前。

  “小崽子。”夜雪焕如是问他,“可知我是何人?”

  他在途中已经知晓了目的地,缓缓答道:“你是重央的荣亲王。”

  男孩的声音还很稚嫩,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稳和冷静;这一点倒还与蓝祈有几分相似,但想来这也是从云雀中幸存的必要条件。

  夜雪焕又问:“那你可知,这‘荣亲王’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男孩诚实地摇了摇头。

  夜雪焕傲然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鱼这才抬起头,迎上了那双同样色泽浅淡的凤目,却并未看到任何同情或是厌恶,更没有任何恐惧;因为过于强大,所以足以包容一切。

  他觉得自己多日来的疑惑,或许可以在这个人身上得到解答。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夜雪焕眉梢挑起,似乎颇觉有趣,点头道:“你说。”

  小鱼想了想,慢慢开口:“我杀了很多人,但我活下来了。我做错了吗?”

  外间听着的楚长越和白婠婠都不由得呼吸一滞,敢情那么多时日以来的小心开解都是无用功,这孩子一路沉默寡言,都是在盘计这件事。

  夜雪焕平静答道:“你想要活命,自然算不得错。”

  “那我是做得对吗?”小鱼又问,“可我也没有觉得很开心。”

  夜雪焕答:“那要看你今后活成什么样。”

  小鱼不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才不过杀了多少人?我杀过的人,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夜雪焕轻笑,“且不论敌人,便是我己方将士,都不知有多少是因为我的决策和部署而牺牲性命。但我自认对得起他们的牺牲,我可以背负起他们的性命而活,所以也没有人有资格议论我是对是错。”

  “你也一样。那么多人中就活了你一个,说明你是他们当中最强的,那就要活出点样子来,莫要让你手里的人命死得轻贱了。”

  白婠婠听得差点昏厥,这道理说给她听,她或许还会觉得很深刻很有感触,但谁家的家长会和这么小的孩子讲这些死生之理?

  然而她不能理解,楚长越却神情复杂,蓝祈也只是远远看着。这种教育方式他们都很熟悉,夜雪焕虽然总是口口声声数落楚后的不是,却还是把她的做派学了个十足十。孩子有疑惑,他便如实解答;答案本身倒并不是最重要的, 关键是他给出了尊重且严谨的态度,不因为孩子年纪小不能理解就随便敷衍,也不因为现实残酷而欺骗隐瞒。

  无论他承认与否,楚后对他的潜移默化都太过深刻,以至于他都不自觉地在用她培养自己的方式来培养下一代。

  小鱼似懂非懂,但终于有人愿意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那双寒月般寂冷而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异样的神采。他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夜雪焕面前,仰望着这个甚至可以说是伟岸的男人,呼吸有些急促,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那杀人……到底是对是错?”

  “杀人本身并无对错,不过看你为何而杀。”夜雪焕垂眼看着他,语气不咸不淡,“你说你杀了很多人,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杀他们?”

  小鱼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如果不杀,死的就会是我。”

  夜雪焕脸上笑意渐深:“杀人的时候,害怕么?”

  “……怕。”小鱼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细小的身躯微微颤抖,“但我不想死。”

  他语速很慢,吐字却清晰,眼神也越发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被关在偏院里的时候,我很累、很痛、很怕,但我更怕死。”

  “我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好,但如果死了,就会像他们一样,再也看不见、动不了,就连知道活着有什么好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也觉得很辛苦……但我还是想要活着。”

  楚长越与白婠婠对视一眼,感到震撼的同时,亦有些羞愧。这孩子跟着他们奔波将近一个月,说过的话加起来大概都没有这一时半刻来得多。他们一直都在避讳当时偏院里的话题,害怕对他造成二次伤害;可实际上,他需要的却正是倾诉和排解,反而是他们这些大人在害怕触碰那些太过沉重和痛楚的部分。

  大概也只有夜雪焕这样的人,才承担得起那样的重量。

  “好孩子。”夜雪焕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小鱼的脑袋,声音也放得极轻缓,“你做得很好。”

  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是在云雀的封闭环境下,对人性和礼法缺乏认知,杀人于他而言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本就不应该被责备;能凭着一己之力从地狱里爬出来,更值得被夸奖一句“做得好”。

  他当时本该已是开始记事的年纪,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云雀,本就十分蹊跷;夜雪焕和蓝祈当初都不太相信这户人家的少爷会在云雀之中,就是因为一般的乡绅富户丢了少爷,都有能力大范围地找寻,即便最后找不回来,也能掀起一时波澜,对于人贩而言很是危险,所以必然不会主动对这种富家少爷下手——除非他走失时的穿着打扮根本不像个少爷,或者干脆就是被人主动送走的。方才又听白婠婠说他生父扶正妾室、另外生子,夜雪焕心里大致就有了猜想,只怕这又是一出狗血又无聊的嫡庶之争。

  白婠婠说得的确不错,小门小户,不上台面,为了一点可怜的家产,连半大的孩子都要算计。他生父不肯认他,说不定还是为了他好。

  夜雪焕对子嗣一事本无任何想法,却也钦佩于这个孩子坚韧的心志。那是一种近乎于野兽一般的求生本能,困境之中也绝不放弃,这是多少大人都做不到的事,偏偏他却做到了。

  手染鲜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背负这些性命的觉悟;而这孩子在被迫进行了杀戮之后,尽管害怕,却并不逃避,反而逮着他刨根问底,想要弄清对错是非。他或许只是年幼无知,还不知“生死”二字是怎样的重量,但至少拥有面对和承担的勇气。

  在这个孩子身上,夜雪焕仿佛看到了当年被边蛮围困在绝境中咬死不肯认输的自己,又仿佛看到了曾经独自一人在云雀中死守着一颗本心的蓝祈。

  ——夜雪渊说得不错,的确也算得是有缘。

  他起了惜才之意,何况方才他听得分明,蓝祈嘴上说是听凭他做主,实际上心里还是有个坎,介怀自己无法为他延续子息,卯着一股劲,连这么一点无足轻重的话柄都不想给旁人留。

  并非亲生又如何,他和蓝祈教出来的孩子,必会让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望尘莫及。

  “我……做得好?”

  小鱼有些难以置信,直到此时他才终于露出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因为一句难得的褒奖而不知所措、惴惴不安,却又难掩兴奋雀跃,凹陷的脸颊上甚至涌上来些许红晕,整个人一下子就活泛起来。

  “你自然是个好孩子。”夜雪焕将手伸到他面前,“你那乡下小户的爹不认你又如何,他也配不上做你父亲。你若愿意,就喊我一声父王,我带你看遍这世间,让你知道活着有什么好。”

  小鱼的呼吸明显有些急促,却也只犹豫了短短几息功夫,就将那只冰凉而略有颤抖的小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父王。”

  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怯意和生疏,却又有了一丝不自觉的信赖和仰慕。

  “好孩子。”夜雪焕满意地握了握他的小手,“当然,只要你想,便是教你杀人也可以。”

  楚长越:“……”

  白婠婠:“……”

  许久以来都沉默麻木的小男孩终于敞开了心扉,本该是多美好感人的画面,非要画蛇添足地补上这么一句;偏偏小鱼还就当了真,讶道:“这也可以吗?”

  “三哥哥!”白婠婠瞪眼,“你不要乱教!”

  夜雪焕佯作不闻,把小鱼领到蓝祈面前,笑道:“让你小爹爹给你取个名。”

  “……小爹爹?”

  “嗯。”夜雪焕故意朝蓝祈眨了眨眼,“你若想喊娘亲,那也可以。”

  蓝祈懒得理他,只温言对小鱼道:“愿意让我给你取名么?”

  小鱼看着他漆黑的杏眼,没由来地感觉到了亲切,怔怔地点了点头——那是同样在黑暗中挣扎过的人才能有的共鸣。

  蓝祈让人取来了纸笔,稍作思索,写下了一个端正的“溯”字。

  ——溯者,逆流而上。

  鲤鱼逆流,迎瀑而上,跃门化龙。

  夜雪焕会意一笑,“甚好。替字呢?”

  蓝祈歪头想了想,又提笔写了“锦鳞”二字。

  最后一笔的笔锋飘逸而灵动,浓郁的墨色仿佛勾勒出了一尾跃瀑而出的小鱼,色泽鲜艳的鳞片光华闪动,尾鳍分水,化龙腾飞。

  白婠婠接过纸张看了一眼,笑道:“这名字真好听。以后就要喊你小锦鳞啦。”

  小鱼还认不了那么多字,白婠婠便一字一字念给他听,解释其中含义,再告诉他名与替字的区别。他将那三个象征着新生的字默念了几遍,又在心里反复描摹着笔画,直到牢牢记住了,才抬起头对蓝祈道:“谢谢……小爹爹。”

  蓝祈无语,但看着他晶亮亮的小眼神,一时也没去计较这称呼的问题。夜雪焕笑道:“小崽子,你记住了。鱼跃龙门不过是个传说,若真有鱼能化龙,那不是脱胎换骨,而是因为他原本就是龙。”

  这话有些难以理解,莫说是刚刚接受了新身份的小锦鳞,就连白婠婠都没反应过来。

  夜雪焕继续道:“你并非是因为成了我的儿子才平步青云,而是因为你有这个资质,我才会收你入籍。从今往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荣亲王世子,谁敢笑你血统不正,你就照脸打,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出为止。”

  白婠婠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锦鳞在几人脸上看了一圈,很认真地思量了一番,不太确定地问道:“那我要是……打不过呢?”

  蓝祈道:“那就回来告诉你父王,让他帮你打。”

  “……”

  楚长越心绞痛,仿佛已经看到了又一个小魔王的崛起。

  …………

  按西北习俗,年初一的早晨要吃饺子。夜雪焕和蓝祈在床上窝了一上午,楚长越和白婠婠又急着赶路,没那么多讲究,这顿饺子便放在了中午。

  夜雪焕特意让厨房按照白婠婠的口味包了野菌仔鸡馅,再配上慢炖的鸡汤,四个人带一个孩子,在暖阁里吃得热气腾腾。

  王府里猝不及防多了个世子,很多事便都要打点。午饭时,夜雪焕和蓝祈一直在商讨,要请几个嬷嬷照顾他起居,挑几个稳重的侍卫随身保护,请先生来教他读书习字,再去军中找两个教习来教他骑射枪剑。

  这些还都能年后再安排,但初四之后,王府会有许多人前来拜谒串门,这两日必要先请裁缝来赶制新衣,总不能让世子看上去太寒碜。

  锦鳞年纪虽小,但整个人的仪态举止已经被调教出了些形状,坐、站、行皆有风姿,就连吃相都端方文雅。蓝祈一看就知他是羽部出身,而且很可能还曾是重点培养的对象,这些基础的礼教规范被灌输得很好,很多事不需要再从头教起,于是问道:“羽部向来学得多,六艺应当皆有所涉猎,你学过多少?”

  锦鳞虽然奇怪他为何对云雀之事如此了如指掌,却识趣地没有多问,小声答道:“御射书数都学过一些,但不是很懂……还学了箫。”

  夜雪焕听他单独强调了箫,挑眉道:“倒也算风雅。你喜欢?”

  锦鳞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夜雪焕知道这小崽子是在偷偷揣测他的喜好,但最终还是如实相告,心中对他也颇为满意,笑道:“既是喜欢,继续学着就是。只是我和你爹爹都不通乐理,只能请个乐师了。沧珠郡产玉,回头再让人去寻支好点的白玉箫来,就算是补了见面礼了。”

  “……谢谢父王。”

  经过好一番交涉,夜雪焕才总算把那个“小”字去了,让锦鳞喊蓝祈爹爹。这种没有娘亲却有两个爹爹的配置颇为诡异,但反正锦鳞自小就在云雀之内,也不知寻常人家是怎样,虽还不太习惯,慢慢却也喊顺了口。

  他虽然早慧坚忍,但到底还是个孩童,过久了孤苦无依的日子,陡然间被这样轻松愉快的家庭气氛包围,反而有些拘谨;就如同一只好不容易找着巢穴的小兽,不敢那么快放松身心,又不由自主地渴求更多的温暖。见夜雪焕对他如此包容,不由得眼眶泛酸,吸了吸鼻子,自己埋头去吃碗里的饺子。

  然而没吃两口,突然脸色一僵,像是被硌了牙似的,捂着嘴嗫嚅几下,竟吐了一颗小金豆子出来。

  白婠婠先前就在偷偷观察他的反应,见他终于把这颗金豆子吃了出来,立刻抚掌而笑:“小锦鳞运气真好,这么多饺子里就这一颗金豆,让你给吃出来啦。”

  锦鳞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金豆子, 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就听夜雪焕嗤笑道:“堂堂郡主,新年里不说包个大红包也就罢了,还特地跑去后厨搞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怎么,一颗金豆子就想糊弄了本王的世子不成?”

  白婠婠一时语塞,继而恼羞成怒:“正因为是新年里,才要讨个好彩头,怎的就是骗小孩了!”

  锦鳞这时也猜到是白婠婠特意吩咐后厨把这颗包了金豆的饺子放在了他碗里,心中泛起了暖意,但家长没点头,他也不敢收,默默把小金豆放在了白婠婠面前。

  夜雪焕强行曲解:“你看,锦鳞都嫌你给得少。”

  白婠婠没好气地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你以后带锦鳞来虎趵城,我一定给他包个大的。”

  夜雪焕这才终于放过了她,转头对锦鳞道:“儿子,记住了,你……”

  他突然沉吟起来,似是在认真考虑这称呼的问题,似笑非笑地看向楚长越,“长越,流鸢该是锦鳞他姑姑,还是他婶婶?”

  楚长越一口汤差点没从鼻子里喷出来。

  夜雪焕直嫌弃他这做贼心虚的模样,放下碗筷,慢条斯理地逼问:“这下能说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也就是这么回事嘛。”

  楚长越红着脸刚要解释,白婠婠已经抢下了话头,双手捧脸,故作娇羞,“攻陷颐国国都之后,晚上庆功宴,我们都喝多了……”

  这种情节,无论夜雪焕还是蓝祈都太熟悉了,飞快地就在脑中把她未说完的话补全了,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了楚长越,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楚长越啊楚长越。”夜雪焕啧啧道,“没想到……原来你竟是这种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还不是……”楚长越不假思索地反驳回去,刚出口就觉得哪里不对,又赶紧改口,“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然而并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蓝祈甚至一本正经地教育锦鳞:“好好吃饭,接下来的都别听,免得学坏了。”

  锦鳞狐疑地在几人之间看了看,然后把脸埋进了碗里,假装自己暂时失聪。

  夜雪焕自然没什么资格数落楚长越,但蓝祈当初毕竟是在清醒的状况下点过头说过愿意的;何况他是男子,当时的身份又是男宠,假戏真做、两厢情愿,也算不得是什么话柄。而白婠婠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又是堂堂定南王府的郡主,与他们当初的情况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当然不认为楚长越真做了什么对不起苍天大地的事,只是这两人会走到一起,实在让人意外,可细想之下又似乎有着那么几分必然——楚长越性子严肃拘谨,脾性又温和,就和童玄一样,特别能勾起人调戏的欲望。以白婠婠的性子,想不去调戏他都难,哪怕是这会儿也还在不遗余力地描黑事实;只可惜当时去云水关时,楚长越已经先一步押送赵英回了丹麓,否则这两人可能那时就能对上眼。

  思及此处,蓝祈强压下快要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冷哼道:“禽兽。”

  楚长越简直快要窒息。

  白婠婠这才把她那口大气喘完:“……然后我就亲了他一下。”

  楚长越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就地掩埋。

  夜雪焕觉得关键部分就要到了,饶有兴趣地问道:“就这样?还有再然后么?”

  白婠婠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楚长越,故意说得无比暧昧:“再然后我睡着了,不记得啦。”

  简直就是越描越黑。

  楚长越赶紧指天指地发誓:“我什么也没做,就是把她扶回房休息了。”

  夜雪焕挑眉问道:“当真什么也没做?”

  楚长越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当真。”

  夜雪焕痛心疾首,失望摇头:“禽兽不如。”

  ——酒后失态、干柴烈火,控制不住是禽兽,控制住了禽兽不如,敢情他从被白婠婠亲上来的那一刻起,横竖就已经不是人了。

  楚长越觉得路遥有句话说得非常对,这的确是一对令人发指的狗男男,分明从一开始就相信他定然做不出来,偏偏演得一个比一个像那么回事。

  “我倒是希望他做点什么啊。”白婠婠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实在是太害羞了,哪有男人像他这样的?亲都亲过了,还只肯和人家拉拉小手,非说要成了亲才能亲热……”

  楚长越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低声求饶:“孩子面前,你收敛点……”

  锦鳞立刻诚恳道:“我听不懂,我真的听不懂。”

  楚长越:“……”

  若不是因为他年纪太小,知道他是真的不懂,楚长越简直想一巴掌糊在这小崽子脸上。

  夜雪焕忍着笑对白婠婠道:“他也是喜欢你,才要顾及你的声誉,哪好随便乱来。”

  楚长越听他终于说了句人话,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白婠婠耍赖道:“我不管。三哥哥,你可是答应过要替我说媒,对方不同意就抢的,现在就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楚长越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这两人什么时候有了如此荒唐的约定,白婠婠也就罢了,夜雪焕竟也陪着她胡闹。

  然而夜雪焕却并未像他当初答应时那样果断爽快,不置可否地反问:“你们跟着大皇兄出征,按说此次都有战功在身,真要两情相悦,让他赐婚就是,岂不比我做媒来得更快更有用?”

  白婠婠被戳中要害,气势一下子就蔫了下去,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与陛下又不熟。”

  夜雪焕哪能想不通其中关窍,也很希望这两人能修成正果,但目前来看,的确困难重重。

  如今权臣当道的局面只能说是暂时瓦解,楚家和南宫家只是暂时退却,并没能像刘家那样彻底解决。南宫家暂且不论,夜雪焕对楚家的处置方式就是逼退楚悦之,让楚长越掌控住楚家的军力,然后将他从楚家分离出来,成为皇室的中流砥柱,而此次西南之战就是最好的契机。

  楚长越眼下的立场颇有些尴尬,所有人都知他实际上是夜雪焕的心腹,已经成了保皇派,但一时与楚家还脱不开干系;哪怕和白婠婠两情相悦,也绝不能在这种时候成为南府的郡马,否则之前的一切努力就全都付诸东流,楚悦之很可能借南府的旗号反水,把南府牵扯到与楚家的权术倾轧之中。定南王就更不会愿意让权臣之子做自己的女婿,平白把南府拉下水。

  白婠婠也许不需要明白这些复杂的因果,但楚长越必须明白,夜雪渊也必然明白。在楚家彻底失去威胁之前,楚长越不敢试探皇帝的态度;皇帝不赐婚不要紧,但若是明言否决,那就算是一竿子打死,再无希望了。

  自立门户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楚长越虽有战功,但根基不稳,还需要多年经营,更需要多方帮衬配合;在此期间,若他与白婠婠的关系暴露,就很有可能被各种利用和破坏,会出现许多不可控的因素,真可谓前途未卜。

  白婠婠嘴上说得蛮不讲理,要夜雪焕给她保媒说亲,实际上是偷偷来找他商量对策的。这不太像她的性子,大抵是让楚长越劝住的。

  夜雪焕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你二人如今是何打算,先说来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