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45章 金屋

  凤洄江发源于西岭深处,斜穿过北境,绕过银龙山脉,与其地下水脉相汇,再一路向东奔流入海,无论是水量还是其水域覆盖范围,都算得上是重央的一条生命线。“凤洄”之名来源于前朝凤氏,据说整条水脉的走势如同一只挺胸回首的凤凰,但除了凤氏以外,估计没人看得出来。

  从南境回丹麓,水路是最快最便捷的途径。在右陵与太子交接之后,便继续北上,从淙州登船,十日左右便能直接在丹麓上岸。

  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夜雪焕心知肚明,也不与他多啰嗦,端的是一副伤后虚弱、连风都吹不起的模样,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气定神闲地走了。

  凤洄江上游多险滩暗礁,下游入海口又水势湍急,只有这一段最为平稳开阔,两岸风光也十分怡人。

  然而极为讽刺的是,身为一个东海郡出身之人,蓝祈居然很丢脸地晕船了。

  文洛说大抵是因为他感官太过灵敏,寻常人感觉不到的江面晃动于他而言都是天旋地转,也没什么治疗之法,最多开药让他一直睡着,但始终不是良策,最好是硬熬到他适应。蓝祈吐得七荤八素,几乎吃不进去东西,晚上也要灌一帖药才能入睡,一睁眼就头发晕腿发软,可怜极了。

  夜雪焕又好笑又心疼,抱在怀里又亲又哄,可越哄蓝祈就越委屈,头几日还能哼哼唧唧地闹脾气,到后来连闹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中途靠岸补给时,文洛让人买了些腌渍过的梅干,蓝祈每日含在舌下,这才好受了些。

  夜雪焕毫无良心地调侃:“你这哪里是晕船,分明是害喜。”

  蓝祈:“……”

  夜雪焕变本加厉:“又不是第一胎,怎的还这么大反应。”

  蓝祈:“……”

  夜雪焕继续火上浇油:“儿子可比你精神多了。”

  儿子还在船上到处蹦跶,一群玄蜂侍卫整日里围着它少主长少主短,童玄看得都直捂脸。小少主被那么多人宠着,越发会撒娇,见人就倒地打滚蹭腿,毫无节操可言;好端端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卫,硬是养成了随身带鱼干的习惯,还带着它去慰问伤员,几十个大汉围着一只猫,真是好一幅铁血柔情的感人画面,童玄差点没看晕过去。

  有这么多人随时随地投喂,少主长势喜人,原本尖细的腮帮子眼见着就鼓了起来,浑身皮毛黑得发亮,一双碧绿的眼睛炯炯有神,与当初蓝祈刚捡它回来时判若两猫。不知等云水关那位屋主回去,发现自家宅院成了战场,弃养的猫还平步青云,成了皇家御宠,心里会作何感想。

  直至靠岸,蓝祈也没能完全适应,明明已经踩上了坚实的地面,却依然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最后还是夜雪焕很良心地把他抱上了前来接应的马车。

  丹麓城依山傍水,还在江上时就能远远看见背后的银龙山脉,峰尖上的一点积雪银白耀眼,在缭绕的云雾之间若隐若现,如有卧龙盘绕;山腰以下则是漫山遍野的枫林,满眼都是热情招摇的火红色。再近一些就能看到雄伟的城墙,甚至能看到城头上象征着夜雪氏的龙旗,金角黑鳞,张牙舞爪,猎猎迎风,好不威武。

  许多风水先生都说丹麓城聚合了山水之间的龙凤之势,所以才有前凤氏的千年繁盛,只可惜最终还是败在了不争气的子孙后代手上。

  夜雪氏的开国太祖曾经站在丹麓的城头,如是评价:“凤氏只知享这山水之乐,而我夜雪氏则将世代以血肉守此河山。”

  直至今日,丹麓的城门之上依旧刻着“誓守河山”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代表着夜雪氏最坚定的信念和觉悟。

  夜雪焕年前就微服南下,回来时已是金秋九月,正是丹麓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城内满是金黄的银杏,飞舞的落叶在地上铺成厚厚的毯,丝毫不显萧索,反倒别有一派庄严肃穆的恢弘气势。

  这些银杏据说都是凤氏醒祖亲手栽下,夜雪氏当年有如神助,一场大雪就让凤氏开城投降,这些千年古树也总算得以保全,未受战火波及。到了如今更是一年比一年茂盛,与银龙山脉上的霜叶一道,将整个丹麓城笼罩在一片金红相织的繁荣盛景之下。

  皇子出巡归朝,自该有极隆重的迎接仪式;但夜雪焕懒得应对,让魏俨护着辆空车走城中大道,自己暗度陈仓,绕回了他在丹麓的私宅。

  原则上说,皇子成婚之后才能另开府邸,但夜雪焕毕竟已是这个年岁,住在宫中多有不便,接了西北帅印之后就在皇城附近另开了府邸。然而他一年到头也就年关时在丹麓住上一个多月,另觅私宅、图个清静,也没人能指摘他的不是。这处宅子虽说也在繁华地段,却不在政治中心,周围邻居多是富商,鲜少有人知道这处宅院是他所有。虽然忙时也会去官邸小住,只是住的最多的,还是这处百荇园。

  百荇园的前主人是江东出身,酷爱各种水生植物,园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池子,以或明或暗的水道相互连结,很是别具一格。从水面到岸边到水底,芙蕖香蒲、萍蓬荇菜、红蓼鸢尾,甚至菱角芡实,应有尽有,完全对得起“百荇”之名。后来前主人回了祖籍养老,夜雪焕用路遥的钱、以路遥的名义盘了下来,但房契地契全都在他这里。倒不是他有多喜欢水草,只是当时刚好想要置办私宅,而这百荇园又刚好待售,也算得是有缘。

  负责打理园子的管事名叫高迁,是当年在宫里伺候夜雪焕的太监首领,因为年事已高,夜雪焕就指了他来此处主事。他常年不在丹麓,这宅子平日里就是高迁说了算,某种程度上也是为这伺候他多年的老奴养老了。

  刚进城门,夜雪焕就放了童玄休沐,这会儿说不定都已经在路遥床上了。丹麓的治安自然不是南境可以比拟,他也不怵,把受伤的玄蜂全部放回家调养,身边只留了寥寥数人,毫不起眼地从后门进了百荇园。蓝祈依旧晕乎乎的,伏在他肩上睁不开眼;夜雪焕也只得先把他抱去了卧房,让他歇一阵再说。

  蓝祈浑身上下都还残留着那种水波起伏的错觉,但总算躺上了不会晃的床,直接栽下去就不动了。夜雪焕强行把他抬起来换衣服,蓝祈摊开四肢任由他脱穿,一边还在嘟哝:“别动我,晕……”

  夜雪焕看得好笑,在他颊上狠狠亲了一口,替他放了床帐,自己也换了身轻便衣物,吩咐下人进来点安神香。

  高迁候在房外,低声回道:“少爷,莫少爷和楚少爷都在等着了。”

  这老太监满头银发,脸上却饱满,面色红润,体态也丰腴,一看就知保养得极好。能被夜雪焕指到最不为人知的私宅里伺候,自然极为机敏,言行很是谨慎,从来都以“少爷”相称。

  夜雪焕笑道:“莫染倒是赶得快。”

  当即便向前厅走去。

  他以往回丹麓,几乎都是年关时节,园内的池子里只剩下些枯枝败叶;现下虽然错过了花期,却正是结果的时候,莲蓬和芡实长得正旺。夜雪焕沿着回廊连桥一路赏看,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高迁作为他在丹麓最贴心的亲信之一,哪能不清楚房里那位小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在他身后笑道:“少爷,今年园里的菱角长得特别好,如今正是采摘的时候。辅以莲子、白果熬粥,清脾开胃。”

  夜雪焕对他的懂事周到十分满意,点头道:“既如此,你便让厨房给蓝儿熬着。”

  高迁又道:“前月园里新请了位江东来的厨子,少爷可要试试他的手艺?”

  夜雪焕越发满意道:“到底是你心细。今日清淡些即可。”

  高迁应了,招来下人自去吩咐。

  夜雪焕绕到前厅,才跨进去一只脚,楚长越就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上臂,满脸关切:“表哥你没事吧?伤势重不重?”

  莫染在他身后不冷不热地说道:“他若真伤得重,就不会这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夜雪焕也不冷不热地笑了两声,扬手示意高迁屏退左右。莫染看起来有些憔悴,显然是连日马不停蹄地赶路所致,一双墨蓝眼眸里满是焦躁。楚长越见夜雪焕神色如常,行动也无不便之处,心中稍定,又怒道:“刘家也太猖狂了!”

  夜雪焕不置可否,淡声道:“迟早要和他们算了这笔账。”

  楚长越见他不愿多谈,也就识趣地闭了嘴,与他一起在厅内坐定。莫染偷偷朝厅外瞄了一眼,别别扭扭地问道:“你……那个谁呢?”

  夜雪焕冷笑:“哪个谁,你说清楚了。”

  莫染一听就知他还在计较当初出言侮辱蓝祈之事,但毕竟得人恩惠,只能服软道:“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让蓝祈出来,暖儿有东西要带给他。”

  夜雪焕凉飕飕地说道:“蓝儿伤重,不便见客。”

  “他也伤了?”莫染蹙了蹙眉头,“伤势如何?”

  夜雪焕斜睨着他,更加凉飕飕地说道:“承蒙世子挂心,不影响开皇陵。”

  莫染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腔调,倒好像他关心蓝祈的伤势只是怕耽误了开皇陵一样,恼道:“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夜雪焕慢悠悠地回道:“真是不好意思,不知是我哪句话拂了世子的意?”

  这话真是十分耳熟,莫染顿时哑口无言,这人记仇也该有个限度,不过一句气头上的话,居然能记大半年,当真是针尖大点的心眼,半点面子也不给,恼羞成怒道:“夜雪容采!你不要太过分了!”

  夜雪焕的眉尖恨不得都要挑到天上,“怎么,莫静泠,你还想动手不成?”

  “……”

  莫染开始撸袖子,楚长越无奈叹气:“二位,能说点正事吗?”

  两人互瞪了一眼,各自哼了一声,却总算还是捡了这个台阶。楚长越松了口气,问道:“蓝祈真的伤了?”

  夜雪焕没好气地答道:“晕船晕了一路,歇着呢。”

  楚长越:“……”

  莫染十分不厚道地笑喷了。

  夜雪焕啪地一声把那把墨玉钥匙拍在面前的楠木案几上,阴恻恻地说道:“你接着笑,别停。”

  莫染瞳孔骤缩,哪里还笑得出来,冲上前把钥匙抢了过去,急道:“你轻些!”

  又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神情甚至都有些恍惚了。

  当初仅仅为了打探那张皇陵地图的下落,就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漠北一战又不知折了多少延北军。民间的那些歌颂传唱都不过是南宫家的造势,用“大获全胜”这样冠冕堂皇的辞藻掩盖去无数白骨乱蒿。当年北胡不愿交涉,是他坚持要打;夜雪薰不顾劝阻陪他上了战场,夜雪焕虽然无法助阵,却把玄蜂尽数派去,差点没让童玄交代在漠北。

  他永远不会忘记延北王把兵符交到他手上时说的那句话:“此战不为国不为家,只为一人,所以一切的死伤后果,也都只能由一人承担。”

  漠北轰轰烈烈的一战,四皇子和延北王世子名噪天下,却也从此背上了无数将士的性命。

  ——而这还仅仅只是为了一张皇陵地图。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夜雪薰都十分消沉,不愿再背负更多,几度想要放弃寻找广寒玉,莫染却死不松口。人生来都是自私的,他们这些王公贵胄就更是如此;将士的性命固然都很珍贵,但每每看着夜雪薰热毒发作,呕出的鲜血甚至烫得能消融冰雪,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在他眼里,哪怕是山河尽毁,也不如那一口鲜血来得触目惊心。

  两相拉锯僵持之中,又得到了机关阵图在云雀之内的消息。

  漠北烽烟方熄,不宜再动兵戈,何况西南也没有他们带兵的立场。莫染焦躁地等了两年,终于等来了一条云雀的情报,等来了蓝祈,等来了皇陵的机关阵图,如今又等来了这把机关钥匙。

  就是这样一把看起来根本经不起夜雪焕一巴掌的墨玉钥匙,却能让夜雪薰脱离苦海,从此再也不用受内火焚体之苦,再也不用把春夏之间最好的时光都消磨在寂冷的雪岭里。

  没有再费他一兵一卒,没有再让他和夜雪薰背负上沉重的包袱,这梦寐以求的解脱,却居然……是等来的。

  他当然是应该感谢蓝祈的。无论蓝祈是何身份、有何目的,他都已经没有了质疑和排斥的立场。

  “不必急着谢,我也有事要你帮忙。”

  夜雪焕示意他把钥匙还回来,莫染也只得依依不舍、小心翼翼地放回他掌心里,那殷切的眼神看得夜雪焕都直起鸡皮疙瘩,嫌弃地瞟了他一眼,说道:“在开皇陵之前,你先陪我把颐国灭了。”

  楚长越差点一口茶水喷到身上。

  “不然呢?”夜雪焕对他的反应十分不悦,“否则我如何解释这钥匙和机关阵图的来源?天上掉下来的?”

  莫染心知他是要保护蓝祈,倒也没反对,沉吟片刻,问道:“理由呢?”

  夜雪焕道:“窝藏前凤氏余孽。”

  莫染蹙眉道:“当真?证据呢?”

  夜雪焕道:“当真。证据暂时没有,打完就有了。”

  莫染点头:“那就速战速决。”

  楚长越目瞪口呆。

  颐国可不同于北胡、边蛮这些边疆部族,两国交战之事,倒好像这两人三言两语就直接敲定了一样。然而仔细一想,倒也不是不可行;云水关被南府接管,刘家造不成阻碍,何况自赵英那桩人口案之后,朝中就一直群情激愤,颐国不日又将遣使入朝,只要稍微露点破绽,完全有可能构成出兵的理由。夜雪焕只怕也不单纯是为了保护蓝祈,甚至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有此打算,不过是厚积薄发。但这终究是战事,哪怕颐国只是个不堪一击的边陲小国,备战、宣战、出战、再到战后处置,一样比一样麻烦,岂是简单的对阵冲杀可以了结的。

  楚长越忧心忡忡地出了会儿神,夜雪焕和莫染已经讨论起了兵力问题,甚至还探讨了一下新任西南边帅可能的人选,简直可谓十分猖狂。楚长越实在听不下去了,岔开话题道:“云水关此次究竟是何情况?怎的就突然找到了皇陵钥匙?”

  夜雪焕沉默片刻,解释道:“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们,此次皇陵钥匙能最终被我所得,都是拜我母后所赐。”

  两人一头雾水,就听夜雪焕略带嘲讽地说道:“蓝儿是母后派进云雀的。”

  还没来得及吃惊,更为惊人的话语接踵而来:“他是齐晟光的小儿子。”

  楚长越一阵眩晕,莫染更是如遭雷劈,两人面面相觑,细细思索了一下其中的因果,更觉如坠冰窟。莫染神情诡异,半晌才颤颤巍巍地说道:“你母后真他妈狠……你家蓝祈更可怕。他当年多大?六岁?佩服佩服。”

  夜雪焕不置可否,叹道:“蓝儿当年也还年幼,许多事一知半解。暖闻那桩案子,母后必是动了手脚的,也不知还能不能查出来。”

  他没有提及契蛊之事,太复杂,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只是此事毕竟牵涉太广,也还有太多未解之谜,比如楚后是从何处得到的契蛊,此物又与皇陵有着何种关联,与齐家当年那桩案子又是否有所关联;哪怕多了解一星半点,都是对蓝祈的保护。只是他也很清楚,楚后做下的布置,怕是不会有什么破绽,倒不如从最根源的凤氏查起。颐国与凤氏、与刘家都有勾结,迟早要打,但要抢在开皇陵之前打,却完全出于夜雪焕的私心,拖着莫染一起也不过做个遮掩,免得暴露了蓝祈。

  “我说你怎会如此轻易饶了齐家。”莫染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嗯嗯哼哼地笑了起来,表情十分欠揍,“原来如此。你也有被大舅子袭击的一天,真是天道好轮回。”

  夜雪焕冷笑:“凭他也配做我大舅子?”

  莫染假装没听见,幸灾乐祸道:“你还把你大舅子杀了,当真是我辈楷模,很值得效仿。”

  夜雪焕继续冷笑:“你信不信我连弟妹都杀?”

  莫染瞬间变脸:“你说谁是弟妹?”

  夜雪焕道:“喊我舅子的难道不是弟妹?”

  楚长越简直听不下去,以前总听路遥说什么“槽多无口”,他一直不能理解,今日总算体会到了一二——喊舅子的怎么就成了弟妹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混乱又微妙的家庭关系?

  但这不是重点,撇开这幼稚到了极点的斗嘴内容不谈,莫染这口吻俨然就是拿蓝祈当夜雪焕的媳妇看待;当初对蓝祈偏见最大的就是他,如今接受得最快的也是他,倒好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样。

  “……表哥。”楚长越神情复杂地开口,“你是认真的?”

  “此事谁也阻不了我。”夜雪焕语气平静,凤目里却有寒芒闪动,“便是父皇也不行。”

  楚长越知他心意已决,只能叹了口气,顿觉悲从中来。楚家必然会第一个反对,夜雪焕倒是坚定,可他却要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也不知上辈子是要造多少孽,才会摊上这样造孽的表哥。

  此时日已微斜,高迁在门外回报,说蓝祈已经起了,晚膳也差不多准备妥当,问可要一并传膳。夜雪焕悠然道:“你让蓝儿先吃,我随后过去。世子尚有他事,不在此用膳。”

  莫染呸了一声:“饭都不请一顿,还有没有点待客之道?”

  夜雪焕眉尖一挑,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如今自己床上有人了,顾不得旁人。”

  这话依旧十分耳熟,莫染白眼都恨不得要翻到后脑勺。

  楚长越欲哭无泪:“我请,我请行不行?”

  这两人自幼年起就是这样,好起来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一言不合就恨不得要动手;自己倒是玩得乐在其中,周围人看得直要崩溃。他们原本也没打算留下用晚饭,夜雪焕刚刚回来,许多事还待整理,也需要好好休息;但主家直言不留,客人破口大骂,这种事也只能发生在极亲近的好友之间。

  莫染拖着楚长越气冲冲地走了,然而谁也不会把这两人之间的口角当回事。夜雪焕踱回房里,就见蓝祈十分随意地披了件宽大的罩衣,坐在食案旁,手里捧着小碗,正在喝粥。

  蓝祈对吃食一贯没什么要求,口味清淡偏甜,典型的江东舌头,十多年在西南也没能改变。虽说不挑食,但若真遇上对他口味的,他就会是现在这副表情;眉眼舒展开来,眸子清亮亮的,就连唇瓣都是微微嘟着的。旁人或许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明显的喜怒哀乐,但夜雪焕一眼就知,这就是他高兴的表现。

  他在蓝祈对面坐下,见他碗中已经浅了大半,笑问:“味道如何?”

  蓝祈不答,把自己刚呷了一口的勺子送到他唇边。夜雪焕尝了尝,熬软了的米香之中满是菱角和莲子的清甜,混着一点白果的苦味,还有些碎梅干的酸爽,果真清脾开胃,遂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不晕船,但连日舟车劳顿,也无甚胃口大鱼大肉,喝点清粥正好。

  高迁见他神色,立时便吩咐人也给他盛粥,又上了些凉拌小菜,就算是晚膳了。

  夜雪焕风光回朝,多少人都在排队等着给他接风,他却对外称伤,一律推了,躲在私宅里陪自己的小情人喝粥。蓝祈也完全未觉不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与他对坐而食的恬静温馨,反正被他推掉的定然都是不重要的应酬。

  一连数日都未曾好好进食,好不容易不晕不吐了,蓝祈就很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吃撑了。夜雪焕带着他散步消食,把整个百荇园逛了一圈。虽说占地不大,但这样牵着手慢慢逛下来,也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水边本该蚊虫甚多,此时刚刚入秋,正是夏虫垂死挣扎、最为猖獗的时候;但蓝祈有契蛊傍身,一般虫蚁根本不敢靠近,一路走过时只有清爽的秋风,十足惬意。

  东海郡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这样的莲塘水池,蓝祈幼时自然见得多,然而西南雨旱季分明,养不起这些水生植物,此时再见,便有些触景生情。夜雪焕当时根本不认识他,却好似冥冥之中注定好一般,买下了这充满了江东水乡风味的百荇园,就等着用来金屋藏娇。

  夜雪焕见他神情似乎多有怀念,不动声色地揽了他的后腰,故意在他耳边笑问:“怎么,还在晕?”

  蓝祈摇了摇头,就被夜雪焕轻推了两步,大腿抵在了栈桥的栏杆上。栏杆外就是长满莲蓬的水池,整个上半身向后倾倒,其实完全稳得住体势,却还是乖顺地勾住了他的肩膀。

  “既然不晕,就做点别的。”

  说着就侧过头,轻轻覆上了那微分的唇瓣。唇齿之间还留有菱粥的甜味,身周萦绕着的又是莲蓬的清香,并不热烈的亲吻,并不浓郁的芳馨,却不知为何会让人如此迷醉眩晕,一时都分不清置身何处。

  夜雪焕抚着他的后背,轻声问道:“可知这里是何处?”

  “嗯?”蓝祈被吻得迷迷糊糊,略带疑惑地回答,“百荇园,你的私宅。”

  夜雪焕似乎并不满意,惩罚一般咬住了他泛红的耳尖,惹得蓝祈又难耐地扭了扭,脑袋靠在了他肩上。

  “这里……是我们在丹麓的家。”

  ——所以,回来丹麓的第一日,一定要在家中,和他可爱的小娇妻一起度过。

  蓝祈有些猝不及防,刚一抬头就落入了一双澄净的凤目,琉璃般的色泽里混入了最后一抹晚云的绀红,竟是从未有过的宁静悠远。

  “……嗯。”蓝祈轻轻翘起了唇角,“我很喜欢这个家。”

  他也凑到夜雪焕耳边,声音又软又绵,“我们的家。”

  夜雪焕有些愣神,似乎每次想要逗弄蓝祈,最后先玩不开的都是他自己。看着那双微微弯起的杏眼,唇边两颗浅浅的梨涡,虽然是那样清淡的笑意,却无比真实和深切。

  心里像是有无数小爪子在挠,挠得痒极了。

  “……乖。”他一把托起蓝祈的腿根,把他整个人抱到身上,嗓音都沙哑起来,“我们回房,好不好?”

  蓝祈低低地应了一声,大半张脸都埋进了他肩窝里,滚烫的脸颊如同天边烧红的夕阳,艳丽而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