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3章 酒拥

  知悉了大致事态之后,楚长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精彩。

  作为夜雪焕的伴读,自小与他一块长大,见证了他从嚣张乖戾的皇后嫡子变成如今能独当一面的西北边帅,欣慰于他越来越成熟,但有时候也是真的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此时夜已过半,归心楼里比起前半夜已经冷清了许多,二楼的雅座空了大半,只剩了大厅里那些还恋恋不归的大老爷们儿,划拳摇骰喝酒吹牛,闹哄哄一片。

  蓝祈坐在雅座一角,默默处理膝上的伤口,也不理会五个人十只眼睛齐刷刷都在盯着他。

  楚长越没在现场,没有亲眼看见他一个人周旋五个云雀荆刺,也没亲耳听到他用淡漠的口吻说出一件件惊雷般骇人听闻的事实;如今看着这单薄的少年,实在无法把他与传闻中的“游魂”联系在一起。

  蓝祈看上去年岁很小,长相很嫩,也说不上漂亮。与他们在贵族圈子里见过的各式美人相比,太过秀气清淡,搁在人群里很容易泯然于众,却偏偏生了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若是生在女子脸上,便是一对迷人至极的杏眼;可他的眼睛太过黑白分明,就似乎有了某种看穿人心的力量,淡淡一扫就能让人心里微微一跳,莫名要发怵的那种。再配上那惨白的脸色和冷漠的表情,倒确实缺少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他将裤袖挽到大腿,膝盖偏下的位置裹着纱布,上面已经结出了一层暗红色的血块,显然是包扎之后又裂开,并且没有及时处理。看情形,只怕纱布已经被血粘连在了皮肤上。

  然而这少年的表情依然沉着,动作娴熟地用小指将纱布一层层挑开,露出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不算太深,但伤口已经成了暗红色,里面的血肉凹凸不平,外围还结着一层细碎的血渣。

  在座这群人都是混军营的,一看就知这是一道反复愈合又反复撕裂过的伤口。

  军营里自然见过比这狰狞得多的伤,但一想到他带着这样一道伤口一路从颐国逃入重央,背后追着一群杀手,还沿途做下布置,就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何况是伤在膝盖这样的位置,一牵一扯都是疼痛,也不知他先前是如何面不改色地腾挪闪跃与荆刺周旋,又是如何面不改色地随着夜雪焕走回来的。

  “殿下,可否借一点酒。”

  夜雪焕会意地笑了笑,示意童玄给他递了满满一壶百花酿。就见他接了过去,直接浇在了伤口上,一边将渗出伤口的血浆和外围的血渍洗去。

  这种利器造成的伤口容易感染,以酒清洗会安全许多,他们在军中时也时常如此处理。

  西南的百花酿虽说不上烈,但只要是酒,碰到伤口上都是钻心的疼,这一点在座几人或多或少都有过体验。一般都是用帕子蘸了酒液去擦,这少年居然直接拿起来就往伤口上浇,看得几人都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寒气沿着脊柱嗖嗖地冒,感觉自己膝盖都在跟着疼。

  即便是历经风雨的老兵,这般粗暴地处理伤口,只怕也要嘶嘶地抽几口气;而蓝祈却始终神情清淡,眉头也没皱一下,若不是看到他紧绷的小腿肚,差点都要以为他是不是没有痛觉。

  楚长越心地仁厚,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问道:“你不疼吗?”

  蓝祈手上顿了顿,抬头望了他一眼,脸上有些惊讶之色,片刻之后又埋下头,低声说道:“再疼也只能是自己的,做到脸上没什么意义。”

  一群人尽皆沉默,连莫染都蹙了蹙眉头,心里对这少年有了些许改观。

  ——哪怕是故意装给他们看,这苦肉计也未免太苦太肉了一点。

  清洗完了伤口,童玄默默地递上伤药和干净的纱布。蓝祈道了谢,接过去替自己敷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只怕是在追杀途中都练出来了。

  夜雪焕全程只是看,嘴角微微抿着,一双凤目似琉璃般变幻着光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蓝祈收拾完了,才吩咐童玄将换下的纱布处理掉,又布置玄蜂暗中将雅座围住,这才开口道:“说说看你们云雀的内乱。”

  云雀四部,心睛羽喙。心部统领其他三部,负责管理和统筹,而其他三部之间则相互独立,从训练到任务到奖惩制度,都由各自的首领自行制定。各部都有自己的不传之秘,尤其是睛羽两部的训练之法,核心技能都是最高机密。

  睛部负责暗探和潜入,其中的潜隐可以说是不存在的存在,在三部之中最为神秘,地位也最高,向来是被崇拜的对象,因而那个刺首听说蓝祈是金睛时才会那样震惊。

  羽部的影魅都是些颜媚形娇的少男少女,想也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云雀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训练手段,这些影魅个个魅术一流,多少人都倒在了牡丹花下,心甘情愿地贡献了无数资源,至死都不知道是谁害的自己。

  云雀自建立以来就有规定,羽部不可与颐国王室接触,以避免不必要的牵扯和麻烦,同时也防止那些影魅们自己生出些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然而颐国新君荒淫,还是储君时就屡有动念,登位之后更是直接,经常要求羽部给自己提供美人。羽部之中颇有怨言,花了大力气培养的重要人才却要拿去给君王取乐,简直是侮辱了这些影魅们的一身房中秘术。好在这位新任颐王流连花丛多年,早就玩垮了身体,雄风不再;一来二去,影魅之间都在盛传颐王“不行”,整个羽部都笑掉了大牙。一众影魅个个憋足了劲,轮番上阵,使尽浑身解数,差点没把颐王榨干在龙榻上。

  羽部点子太硬,颐王不敢再碰,转而又把主意打到了睛部头上,好死不死还看中了三金睛之一,借着指派任务之名,把人骗进宫中,下药迷奸。

  睛部在云雀十分特殊,潜隐都练有一门十分玄妙的匿身之术;如果由最顶尖的金睛施展开来,可以完全抹杀掉自己的存在感,哪怕人站在面前也未必能注意到,是潜隐能自由出入各种机要地带的倚仗。

  匿术需要极度灵敏的感官和强大的精神集中力作为支撑,配合某种特殊药物和多年训练,这些潜隐能直接用手指摸出各种隐藏的暗格密室,单凭气息能判断守卫的动向,眼耳嗅触高度敏感,才能在黑暗中彻底掩藏自己。其他几部多少会用些药或蛊来保证手下密探的忠诚度,但这一类的药和蛊多多少少都会对精神力有所损伤,无法用在潜隐身上,因而在睛部,忠诚度就只能靠睛首一个人来维持。

  说好听一点叫个人魅力,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看睛首的洗脑能力。

  当任睛首可说是个中翘楚,对手下的潜隐个个疼惜。云雀的成员大多都是孤儿,自小被拐来接受训练,没感受过什么温暖;在艰苦残酷的训练过程中,睛首的关怀和呵护就是他们唯一的依赖和信仰。与其说睛部的潜隐效忠的是云雀,倒不如说他们效忠的是睛首。

  所以睛首得知了颐王的作为后勃然大怒,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寒了潜隐们的心,这睛部也就彻底散了。

  先在心部闹了一通,没能得到明确的答复;颐王那边也一直不肯放人,甚至连觐见的请求都被驳回。睛首怒不可遏,带了另外两名金睛潜入宫中,非要讨个说法不可。结果颐王早就摆好了阵势,只怕是早有要对付睛部的打算,挖好了坑等着人来跳,当场就给三人安了个行刺谋逆的罪名。另一名金睛被俘,蓝祈和睛首分别逃脱。

  之后的事,蓝祈便不是很清楚,只是沿途发现了一些其他潜隐留下的暗记,看得出整个睛部几乎已经瘫痪。颐国境内的潜隐四散逃窜,尚在境外执行任务的各自隐匿,竟是没有一个留在云雀之内继续效忠;而即便是有,只怕云雀也不敢任用。这场叛变起因荒唐、过程惨烈,结局更是讽刺,整个云雀损失惨重,都是新君作出来的。

  莫染听完后评价:“真是好精彩的一场狗咬狗。”

  蓝祈不语,抱着受伤的右膝,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夜雪焕却道:“不过是一场皇权易位之后的洗牌罢了。你那睛首不是新君的人,而你们都唯其马首是瞻,自然也要跟着被清洗,一点也不奇怪。”

  楚长越和莫染对视一眼,都明白夜雪焕的判断多半不差。重央朝中的局势比颐国复杂微妙得多,他尚能在其中游刃有余;对于云雀的这场内乱,自然没有看不清楚的道理。

  “为君者可以荒淫,但绝不能蠢。云雀是颐国一根最大的顶梁柱,美人哪里找不到,何必为了享乐,非要掘自己的根基?”

  夜雪焕浅浅呷了一口酒,悠然说道,“他敢洗掉你们这些旧牌,势必是因为早已准备好了新牌。羽部就算没与他沆瀣一气坑你们睛部,此次之后也能看出哪些牌该洗。云雀之内定然没有你想的那么乱,新的睛部想必也很快就会建起来。其他出逃的潜隐最多不过转投新主,而你是金睛,知道的太多,变数太大。换做是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蓝祈抿唇不语,那双眼睛却愈发明亮,仿佛暗夜里的两团火焰,平静而坚定,幽暗却炽热,不耀眼却也无法轻易浇灭,仿佛无论是怎样的危险和威胁,都不能让他恐惧和退缩。

  楚长越暗暗蹙眉,更加觉得三皇子惹了个了不得的麻烦;但他太清楚这位殿下的性子,越是麻烦他兴致越高,劝也不会有用,干脆都懒得开口。

  “你这小野猫也真是够厉害,还道这次是我撒了大网,却没想到原来你才是那个下饵的,我倒成了你钓上来的鱼。”

  夜雪焕好笑地摇了摇头,神情十分愉悦,“单凭这一点,我也要留着你。我不问你究竟给自己准备了多少条后路,既然跟了我,我自然护你周全;至于其他的心思,你就不要想了。”

  一番话既是赞赏,也是敲打。蓝祈听得分明,低头称是。有些实情他尚未告知,夜雪焕其实并不能做出准确判断,不过是在和他讨价还价,让他明白外界危险,乖乖顺服才是最好的选择。

  自己挑的靠山,岂有不顺服之理;但既然三皇子有心敲打,便是动了收留他的意了。蓝祈暗暗松了口气,低声答道:“这世上除了殿下,大概也没人能护得住我了。”

  夜雪焕显然被取悦到了,满意地笑了笑,又道:“颐国这位新君倒也有趣,能下这么大手笔洗云雀的牌,之前倒是小看他了。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把手伸到我身边来。”

  楚长越叹气,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南巡之事本就已经暗潮汹涌,还要再惹上颐国和云雀,真不知这位皇子殿下哪来的这么多闲情逸致。

  “也好。南巡之后随我回丹麓,让路遥好好看看,怎样才叫最顶尖的情报人员。”

  夜雪焕又似笑非笑地扫了童玄一眼,“整日里就知道偷懒耍滑,这谍蜂蜂后还要不要当了?”

  童玄面色一僵,身形微动,刚准备跪下,夜雪焕嫌弃道:“行了。你这动不动就要跪的毛病何时才能改。路遥早就被你宠坏了,罚了也不长记性,我都懒得理了。”

  童玄低声道:“多谢殿下。”

  “说起路遥……”

  夜雪焕也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又问蓝祈,“据说云雀的密探都善使毒,你可知有什么药物,能让人记忆全失?”

  蓝祈一愣,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是何用意,却还是如实答道:“记忆全失算不上,但有类似效用的。”

  夜雪焕抬了抬下颌,示意他说下去。

  蓝祈看在眼里,心中多少猜到了些,解释道:“有一点我要澄清,羽部善使毒,喙部也会用,但我睛部用不上。羽部那边的确有一种名为忘川的药水,饮下之后会精神恍惚,在此期间对服药者灌输虚假的记忆,等到清醒之后,也就相当于是失去从前的记忆了。”

  他扫了眼在场几人的神情,继续道:“但据说这种药水并不安全,视个人体质,可能会有致死的情况,只有太过抵触或是恐惧,影响训练进程,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使用。但凡此类损伤精神的药物,潜隐都用不了,也就只有喙部那群狗才用得最勤快。”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但言辞之中却明显透着对其他两部的鄙夷和不屑,可见睛部在云雀之中的确高人一等,也难怪之前那群荆刺都对他又妒又恨。

  童玄默默捏紧了拳头,眼中满是恨意。

  夜雪焕倒不置可否,反倒饶有兴致地自语道:“如此说来,路遥倒还可能与云雀有些关联?”

  “……殿下!”童玄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阿遥他……”

  夜雪焕无奈叹气:“你起来说话。我并非是怀疑路遥。他是否当真被灌过这种药还未可知,就算有,那也只能是刘家的问题,与他无关。”

  童玄不语,站起身默默退到一边。

  夜雪焕若有所思,蓝祈见他不再询问,也不主动开腔。

  莫染暗暗翻了个白眼,陡然接触到云雀内部的秘密,一时居然都无人想起他们追查云雀的主要目的,只好自己开口问道:“蓝祈是吧?我也有话要问你……”

  话还未能问出口,一直守在窗边观察的莫雁归忽然轻轻将窗户带上,回头道:“殿下,来人了。”

  “动作倒挺快。”夜雪焕轻笑,转头看向了蓝祈,“你过来。”

  蓝祈依言走过去,就见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羊绒软垫,“坐。”

  蓝祈有些疑惑,却还是听话地坐下。膝上的伤口让他无法很好地正坐下来,姿势稍显别扭。夜雪焕扫了一眼,突然嘴角一勾,伸手捞过他纤细的腰肢,抱到了自己腿上。

  “……”

  蓝祈惊住了。楚长越和莫染也惊住了。

  “别板着脸。”夜雪焕没理会周围几双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用手背轻轻拍了拍蓝祈的脸颊,“放松点。”

  见蓝祈还是蹙着眉头,表情紧绷,眼中满是防备警惕,没由来就起了一股邪念,抬起他的下颌,在唇角重重地亲了一口,吧唧一声,甚是响亮。

  “……”

  楚长越手里的酒盏滚到了案几上,莫染一口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蓝祈彻底呆成了一座雕塑,清亮的杏核大眼瞪得滚圆,唇瓣颤了颤却发不出声音,原本毫无血色的小脸慢慢涨得通红,从耳尖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这样可爱多了。”

  夜雪焕满意地眯了眯眼,满室的灯火将琉璃般的眼色映得更加璀璨陆离。他看了眼蓝祈那身窄袖紧腰的短衫,感觉到那单薄的小身子上传来的凉意,实在觉得与想要的效果相差太远,于是除下自己的外袍裹在他身上,顺势将他的双腿放平,藏到案几之下,遮住了右膝上的一抹血痕。

  满场寂静,更衬出了外面由远及近的嘈杂。

  说是嘈杂,其实并不混乱,沉重的脚步声把木制回廊踩得嘎吱作响,浩浩荡荡逼近至雅座的竹帘之外。

  一群人匆忙在帘外站成两排,为首一名中年男子尤为激动,下摆一撩扑通跪地,高呼:“见过三殿下!”

  后面跟着的人也全都扑通扑通跪倒在地,双手交叠,点额于手背,颤颤巍巍一个也不敢抬头。

  来人是鸾阳城的城督赵源,后面跟着鸾阳的一众大小官员。

  别国密探潜入城中,怎么听都是当地官员玩忽职守,何况还是被这位最有手段的三皇子带人围剿在深夜无人的居民区里;再是深更半夜事发突然,也必须全都过来拜谒请罪。

  看到这般架势,蓝祈瞬间就明白了夜雪焕先前那些反常举动的用意,心中稍松了口气,却又莫名觉得空落落地难受。

  那温热的唇瓣亲上来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活了二十年,无论是在那个彻底改变了命运的宣判到来的清早,还是在那个被赋予了使命的雨夜,又或是无数次在龙潭虎穴里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都没有过像刚才那样,心脏快要跳出来的感觉。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金睛,他本该是极度冷静而淡定的;一旦被情绪分散了注意力,错漏了敌人的气息,就会暴露自己。

  不过是一次蜻蜓点水的触碰,就差点破了他多年的自持和素养。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另有目的,根本不是在调戏或是轻薄他,而是要他完成一场表演。

  他没有拒绝的权利。这是一场完全一边倒的交易,无论这个人要他做什么,都只有顺从接受,才能保证自己的存活。

  理清了思绪,蓝祈轻吐了一口气,放松了身体,向后倚在了三皇子的胸前。

  夜雪焕挑了挑眉,有些惊喜于蓝祈的悟性和配合,附在他耳边轻笑:“小猫儿这会儿倒是聪明,方才怎的那般不识趣?都问到明面上了,你竟也不知顺着答下去,半点面子也不给我。你若说一句腿伤难行,我便抱你回来了,何苦非要挨疼?”

  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暧昧的低语听得蓝祈浑身发颤,酥酥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红潮又泛上了耳尖,偏偏又不敢躲,只能徒劳地埋下了头,看起来娇羞又可爱。

  夜雪焕越发觉得愉悦,仿佛只要让这少年绷不住这张冷漠的小脸,他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乖。这次就先放过你。”他在那滚烫的耳尖上轻轻咬了一下,“一会儿看你表现。”

  童玄走到门边,抬手掀起半边竹帘,就见那条本就不宽的回廊里跪了一排,从雅座门外一直蜿蜒到楼梯口,一水黑底纹金的重央官服,场面蔚为壮观。

  整个归心楼里鸦雀无声,二楼其余雅座里还零星有几个客人,都扒在竹帘后面偷偷张望。一楼那群喝得正欢的民众此时也都噤若寒蝉、呆若木鸡,个个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不明白发生何事。

  归心楼的老板红姬躲在一根朱漆红柱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惊惧又不知所措。

  明知三皇子是微服而来,还特地搞成这样人尽皆知的阵仗,真不知这位赵大人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太好使。

  童玄面无表情地说道:“殿下有命,今夜是小年,莫要惊扰了百姓,请赵大人进来回话就是,其他各位大人请回。”

  赵源唯唯诺诺地应了,起身入内。他身后的那些官员一动也不敢动,老老实实地跪着。

  童玄又强调一遍:“各位大人请回。”

  明显加重了语气,甚至有了点威胁的味道。

  众官员齐声称是,但哪敢真的叫回就回,全在一楼候着,一个个低头垂手,仿佛一群等着先生训话的书塾学童。

  赵源进去之后头也不敢抬,直接跪地,颤声道:“不知三殿下莅临,下官……”

  “赵大人这话就不对了。”夜雪焕看着他,笑容简直可以用慈祥来形容,“我刚入鸾阳城时,赵大人的人就已经察觉了,不是吗?”

  赵源浑身一颤,冷汗涔涔。

  夜雪焕把玩着酒盏,送到唇边饮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北境苦寒,丹麓又人多事杂,我不过是想在南巡之前偷个闲,这才和世子提前过来,原没想着惊动多少人。赵大人先前佯作不知,我还道是你知道我的用意,还和他们夸你机敏来着。怎么,不过是顺手料理了些他国奸细,玄蜂应该也已经处理干净了,赵大人是觉得还有何不妥,非要当面来和我说一说?”

  赵源哆哆嗦嗦地回道:“下官不敢。让奸细混入城内,是下官失职,特来向殿下请罪。”

  夜雪焕笑得愈发愉悦:“赵大人若是有本事察觉云雀的密探小队,这区区的鸾阳城督之职岂非太委屈你了。”

  赵源背后几乎都要湿透,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地方上的官员惊惧,都是有道理的。

  夜雪焕的生母是已故的前皇后楚氏,背后有整个楚家做靠山,从小在所有皇族之中便最为强势;更不提他十五岁就远赴西北戍边,征战九年,一身军功,最出名的一战是在亟雷关外的戈壁连山之下,三万西北边蛮围了他三日三夜,最后竟被他一万五千疲兵连夜突围,成功反剿,银枪挑下了蛮王首级,从必死之局里凯旋而回,西北边境太平至今。

  前西北边帅林远告老之前亲手上书,赞他文韬武略,治军有方;朝堂上龙颜大悦,西北帅印连同十五万边军就都交到了他手上,后又连年扩充至十五万,可谓重兵在握。四皇子夜雪薰虽说在漠北之战中声名大噪,但终究不过一战之功,传唱再广,也比不得三皇子手下斩过的敌军人头。

  至于延北王世子,那更是出了名的好战嗜杀。延北王府自重央立朝开始就镇守雪鹄关,铜墙铁壁一般,把漠北胡族十余万人拦在关外。如今延北王年事渐高,世子虽然尚未袭位,十三万延北军已经尽在掌握。两年前漠北一战,更是把关外十余个部族全都杀寒了胆,主动割地赔款求饶,承诺年年上贡,永世不犯。

  太重的杀孽自然不适合放到明面上说,百姓看到的只有年轻将领的光辉与荣耀,而官员却必须清楚这些战绩背后代表的分量。

  如今这小小的雅座中坐着的两位狠主,是重央二十八万边军的分量。

  而且按照军中的传言,这两位狠主,心眼都不是很大。得罪一次,后悔终生。

  “赵大人不必拘礼,本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三皇子悠然说道,“起来说话吧。”

  赵源低头称是,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礼,这才战战兢兢地立起身,站到一边。刚抬起头想再说两句客套话,结果只看了一眼,顿时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就要魂飞魄散。

  三皇子手里抱着个小男宠。

  还抱得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