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宫里这桩事宁晚心并不知情, 她出宫一趟除面见徐将军商量军中布置之外,还为一事。
徐将军沉吟片刻,语气没有不赞同, 但是显然也不大赞同宁晚心的提议:“小姐可下定决心如此?”
宁晚心笑着点了下头:“我明白徐将军的顾及。只是陛下手中无兵可用,难免受外戚掣肘, 于皇权威仪, 朝堂稳固, 百姓安居并无好处。”
“自太祖开国以来,御林军的军权一直掌握在忠义侯府。如若您贸然交付兵权,末将担心……”
“您担心忠义侯府如兔死狗烹走向灭亡, 担心没有兵符在手我被人随意欺辱,我明白的,将军。”
宁晚心自幼聪慧,徐将军被拆出心思也不觉意外,平静地注视着她。
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宁晚心朝大帐外看去,却忽而见漫天飞雪,不由勾出个清浅的笑来:“又下雪了。”
徐将军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今年的雪下得很密啊。”
“是啊,日月盈昃, 寒来暑往,都是天行有常。”宁晚心道:“就如忠义侯府, 盛极一时,如今我无后嗣, 府里萧条已经注定, 不是半块兵符能左右的。既如此,倒不如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
徐将军停了一会儿,才道:“婚娶一事, 以致后嗣,小姐认定了内廷那位不改,可想过日后声名负累,再无京城宁氏?”
宁晚心一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些于我,都比不过我心悦他。”
“何况累府中受诟病,是我无能,该我给祖宗磕头认错,又没他的干系。”
徐将军点头,叹道:“小姐既心意已决,臣等谨遵小姐吩咐。”
宁晚心走到大帐边,挑开门帘,一阵风雪漫入,她回首朝徐将军郑重道:“御林军起于皇族,自该受命于皇室。但是有一点,希望将军牢记。你们曾为忠义侯府统领,心怀忠义赤忱,我皆知晓,但倘于朝堂之上,亦要保全自身。万望珍重。”
……
马车将晚心送至宫门外,宁晚心念着魏澜,只想快些回去,却没想到下马车一抬头,就见魏澜等在那里。
宁晚心不自觉笑弯了眼睛,提着裙子就朝她的魏大人跑过去。
“郡主慢点。”
跑近了却见魏澜一双眉拧着,瞧着她时浑身都散发着不满。
宁晚心失笑:“谁这么不开眼惹到我们大人了。”
魏澜睨着她没说话,过了会儿打自己怀里掏出帕子来给她擦了头发上落得雪,又给她戴上了兜帽。
“就你。下这么大雪没看见,戴个帽子累死你了?”
宁晚心扁个嘴小声说他:“你不是也没戴吗?”
魏澜哼笑:“杂家撑伞了,那么大个伞你看不见?”
拌嘴的功夫走回院子里去,宁晚心顾着他身上有伤,驳回他欲在廊下赏雪的要求,拉着人进了屋内,让咸庆灌两个手炉过来。
魏澜坐在软榻上,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了一遍:“……从行营回来的?难怪,杂家看你现在官威不小。”
“官威?”宁晚心乐了,在他身边靠着人坐下,手炉往他手里赛一个,在毯子里放一个。
“我这算什么官威?我这是夫人管自家夫君,你听是不听?嗯?”
魏澜任她抱着自己一边手臂摇来摇去,没说话,端起茶盏吹了吹。
“大人为何不答我,听不听?”
魏澜就像手中茶杯上有花一般,目不斜视,让她抱着手臂摇了半晌,终于失笑,手里茶杯递过去,“茶温了,尝尝?”
“魏大人狡猾,顾左右而言他啊。好吧,你给的,我便尝一尝。”宁晚心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点头:“……挺香的。”
咸庆暗道:御赐的香茗,能不香么。
不多时,咸庆和青鱼都出去了,房中仅余下他二人。宁晚心想了一会儿,拉着魏澜的袖子扯了扯:“我跟你说一件事。”
魏澜本在把玩手里的茶盏,闻言垂眸看向宁晚心。
“我想……把御林军兵权交还陛下。”
她原本以为魏澜会对此存疑,却没想到他只是伸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问什么?”魏澜道:“御林军由忠义侯府统领,兵符由你掌管,待如何,你全权可以作主。”
“何况没有御林军,我自护着你。”
魏澜的袖子还在她手里,宁晚心攥着,没说她自己也能护着自己,而是抿唇露了个笑容来。
“好。”
“军营里平时练兵是什么样子的?”
“嗯……”宁晩心靠在他身上,闻言心里忽然疼得受不了。
她的阿澜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本也该是个鲜衣怒马少年郎,从政从军。却因为国事家事,只能偏居内廷为宦为奴,让勾心斗角的宫中锁住一生。
“也没什么,”不欲魏澜瞧出她这点不高兴,宁晚心道:“等我哪天给你画出来看,就那么回事吧。而且我以前没去过几次。”
“为何?”
“你问我为何?”宁晚心揶揄,“还有咱们魏大人不晓得的事情?”
“好啦好啦,因为我是姑娘家呀,兄长连骑马都要唠叨我半日,不过……”她凑到魏澜耳侧,说悄悄话一样:“我趁他不在,偷偷骑了好多次。”
魏澜偏头,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咸庆过来给他们摆晚膳,两荤两素。魏澜筷子刚往一品豆腐上伸去,就被宁晚心截住。
“你不吃这个。”宁晚心给他夹一大筷子荷包里脊,“太医说了,你身子骨不好,得多补补。”
魏澜盯着自己碗里的肉,“……”
咸福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屋里头宁晚心的声音哄着:“求求你了,再吃一口呗。”
“再吃一口,你多吃一口,我多抄一遍大赋。”
咸福想起先前师父跟郡主玩骰子的赌注,不由失笑,敲门进去。
“师父……”
话音未落,就见魏澜似有不适,眉头拧起,捂着胸口,偏头欲吐的模样。刚好咸庆也过来,正瞧见这一幕,一时惊悚:“……这这这,师父……”
他想了半天,小心翼翼道:“……您这是,真怀了?”
魏澜:“……滚。”
荷包里脊还好,那盘樱桃肉太甜腻了,他虽没入口,但仅仅闻着就有些受不了。
咸福过来是跟魏澜请示晏明轩的处置方案。
“……晏明轩在祁容那边始终作幕后军师的角色,没有实据定罪,单靠我们的审讯,恐怕难以服众。更别说现在前朝要咱们放人,虽说压力被陛下顶住,但是晏明轩一旦放出去,恐怕再想治罪就难了。”
魏澜沉吟片刻,“你去皇陵那边,查查前段日子的事。琐事也好,杂事也罢,越多越好,最好事无巨细。”
“是。”
提及晏明轩,宁晚心的脸色瞬间沉下来,直到咸福咸庆二人离开都没有转晴。
魏澜指头在她眉心点了点,“我尚未说你一句,皱着眉头作甚?”
宁晚心突然起身抱住了他,脸颊贴在他颈侧。
只要提到晏明轩,她便不受控制地想起魏澜中毒醒不过来的时候。想起那时候他的模样,宁晚心的心口便堵着。那是她终此一生都不愿再回想起的画面和心情。
魏澜抱了她一会儿,揉揉她的脑袋,“不困吗?”
“我服侍你洗漱,可好?”
宁晚心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你以前跟我说,只服侍过皇帝和我起卧洗漱,是不是真的?”
魏澜嗤笑:“有必要骗你?不然是个人都配杂家伺候吗?”
宁晚心与他相视,而后一笑,手指勾起他垂下的一缕发丝:“答得好,有重赏。”
……
咸福派去皇陵的人很快便传了消息回来,却不只魏澜要的消息。
“谁要见杂家?安岁禾?”这个名字许久未听过,早已被他忘在脑后,如今再被提起,竟是想了一瞬才忆起这是谁。
“倒是忘了她也在皇陵。”魏澜道。
“师父想见吗?”咸福问道,“不愿意我便去拒了她,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
魏澜思考片刻道:“杂家左右无事,往皇陵一趟亲自探查一番也好。”
咸福应下:“那我去向陛下请示。”
他二人提前做了一番打扮,更是跟陛下商议之后才出宫去。
宁晚心不耐烦应付这些,何况带着她也不方便行事。她跟沈太医请教了如何做补身子的药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试一试,以后就能做给魏澜吃了。
她在膳房泡夏日那时候晒干的枸杞,青鱼过来帮忙,不时看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什么直说便好。”宁晚心笑道。
青鱼犹豫了会儿,低声对宁晚心说了几句话。
宁晚心捞枸杞的手指停住,她垂下眼眸,半晌没有言语。
……
傍晚时分魏澜才回来,推门而入发现,宁晚心竟然趴在窗边的书案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抱起人,目光扫过桌案,见一副未完的画,上有大帐兵戈,显然是那日说要画给魏澜的图。
她永远都是这般,把应他的事情向来放在心上。魏澜心里一软,抱着人安置在软榻上盖好毯子,在她眉心轻轻一吻。
待要起身之时,脖子突然搂上来一双手,按着他继续亲下来。
魏澜这个人,饶是亲吻的时候也镇定不已,宁晚心只觉自己一颗心快跳出来,他却只是微微喘息着,好在瞧她的眼神是温柔的。
她死死抱着魏澜的脖子不撒手,抿了下唇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
魏澜思索片刻,简洁道:“安岁禾手里有晏明轩和祁容私下联系的证据,交换条件是放她出皇城,再不回来,杂家允了。”
宁晚心不高兴地蹙眉:“不许提他!”
魏澜点头:“不提了。”
“就没有了?”她眉心的褶皱加深。
魏澜突然挑眉,“我不在的时候,哪个忠心耿耿的跟你嚼舌头了?”
“不是。”宁晚心瞧他神色,怕他出去叫人牵连青鱼,只得无奈道:“……陛下劝你离宫,为何不告诉我?”
魏澜料想到是因为此事,他将宁晚心半抱在怀里,拉过她的左手一根根手指摸过去,最后停在她断指的地方:“没想瞒着你,原本是想把诸事安排好再问你的意思。”
他道:“……那时你为我断指,我始终悔恨。你当日气我独断不听你的选择,这一次,我将选择交到你手上。留在京城也好,离开这里也罢,都听你的。”
京城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宁晚心熟悉这里的水土草木,拥有十六岁之前安稳快乐的岁月。却也是在这里,她一昔失去了全部的亲人。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很复杂,想必魏澜更是如此。
宁晚心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魏澜摸摸她的头发,想说慢慢考虑,却听她道:“……出宫很好啊,我们有田地吗?以后就我耕田你织布吗?像寻常夫妻那样。”
其他都不重要,魏澜眯了眯眼:“我织布,你确定?”
宁晚心终于笑起来:“别看我,我也不会。”
既然宁晚心做了选择,离宫一事算是定下来了。
同魏澜宁晚心一道走的除了咸庆还有青鱼,此时忙着给他二人收拾衣裳物事。
咸福找到魏澜,跪下叩了三个头。
“师父,我想留在宫里。”
魏澜点头,扶他起来。
“陛下之前找到我,也是此意。他现在身边能信能用的只有一个打王府出来的离休,我身边两个徒弟,你行事周全,处事也像我,不留下反而倒是屈才了。”
“咸福……多谢师父这些年护佑教导。”咸福闻言红了眼睛,再次跪下,深深叩首。
魏澜俯身拍拍他肩膀,“起来罢,这个给你。”
咸福过了很久才起身,接过魏澜递过来的檀木盒子。除了眼睛通红之外,看不出流泪的痕迹。他对走过来的宁晚心躬身行一个大礼:“师父以后,劳烦郡主费心照顾。”
不待宁晚心说话,魏澜嗤笑一声:“她照顾杂家?是杂家顾着她吧。”
宁晚心只笑:“不打开看看你师父送的礼物?”
咸福推开木盒盖,见内里绸布上静静放着一块金牌。他脸色瞬间变了:“师父,这份礼太重太重了,我不能要。”
太祖立国,铸十二道金牌,持此令,号天子,免死罪,仅一次用。
宁晚心将自己那半块兵符送给祁玦作临别礼。年轻的帝王对着兵符沉默了许久,赠与宁晚心一块金牌,并承诺终其一生善待御林军全部。
他二人即将离宫,要金牌也并无用处。送给徐将军,恐怕被有心人知晓,给御林军招祸。
魏澜道:“在这宫里生存并不是易事,想活的体面,活出头来,更是艰难。我走之后,陛下或许你内廷重职,不一定是好事,爬高的内侍,多一步落人口舌,少一步要命,遭内外忌惮,须得时时警醒,行差踏错一点都不能。”
“我离开后,这偏院便让它废弃吧。我最开始住进来,是为报复;后来燕帝登基,又为给今上铺路;今上登基仓促,我怕突生变故,才一直在这里方便随侍君上。以后便不必了。内侍影响一国之君,国将不国,必生大乱。”
咸福眼眶通红,重重一点头:“徒弟都记下了。”
魏澜见他真的将这些话记在心里,颔首:“我希望……你一生都用不到这块金牌,但倘若逢难,用它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魏澜本以为皇帝会做个魏澜已死的假象暗中送他离开,却没想过祁玦胆大比他想过的大胆得多。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建文年丞相沈诠后人沈澜,承先人之世范,秉前人之礼训,无奈冤屈加身,朕深痛之。今沈氏昭朗,封沈澜嘉恩侯,飨岭南七郡,以简帝心。”
寥寥数字,他等了二十载。
离休宣读完圣旨退到一侧,祁玦笑道:“嘉恩侯,接旨吧。”
魏澜深深呼出一口气,叩谢圣恩。
接旨之后,他并未起身,昂首注视龙袍加身的祁玦:“嘉恩侯愿陛下山河永安,海晏河清。”
“如此一别,归期遥遥,魏澜愿陛下,往后余生,平安、顺遂、康泰。”
魏澜叩首。
祁玦听懂了他言外之意,闭了闭眼眸,不让任何人能见他的泪。
他的兄长离开,从此他于这皇城,只是九五之尊的帝王。
魏澜起身,拉起宁晚心的手,两人一路步出宫门。
燕湖成冰,寒风凛冽。
从此天高路远,意中人于身侧,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