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丑妻难追>第72章 绝境生情5

  听得她这一句, 段征背着身子着实沉默了许久。

  末了,他两手一用力铺平了被褥的四边,简洁明了地回了句:“不必。”

  不笑的时候,他本就过于肃然冷厉, 若是再刻意说些重话时, 那就更给人不容置喙的余地了。

  眼看着他吹熄灯烛就地躺下, 侧靠在床架旁的赵冉冉不由得蹙起了眉。

  回了坞埕,那些过往斑驳记忆本就缠得她神思凌乱。此刻, 月色透过绢白窗纸,照亮了暖阁墙角的桌案塌几,却唯独,略过地上那具欣长模糊的身影,独留他一人置身阴翳。

  这样一个人, 出身时贫贱落魄, 年幼时母兄皆丧, 在这乱世里,单枪匹马靠一身血肉一步步搏得如今功业。他手中的刀不知沾染了多少亡魂, 自己身上亦不知落下多少骇人惊险的伤痕。

  这样一个人, 却会同她这么一个优柔无用之人纠纠葛葛痴缠到现在这个地步。

  人皆说他是恶鬼修罗般的存在, 他却甚至也曾对她说过‘怕’。

  生死面前, 他也是会怕会痛的。

  她慢慢侧躺下去, 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地上假寐之人。

  视线停留在他微长的鬓角旁, 赵冉冉忽然觉着有些可笑。分明他两个是全然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的人, 冥冥之中却又牵扯至今。

  更可笑的是,她分明是畏他惧他的。可如今怎么, 一想到白日晨起时的咳嗽, 她就觉着辗转难安起来?

  不过是十余日的善待, 他不过是说了回喜欢。

  难道,历经乱局战火后,她竟比从前还要心软了?

  眉间愁容不安更深,她撑着胳膊略略支起些头,好偷偷将他看的更清楚些。

  虽然并不知他怎么就得了咳疾,可他不愿上塌又不肯走远的因由,她却是清楚的。

  整整一刻的光景里,地上人一动不动,连翻身都不曾有,月影偏斜,在他半面洒落清冷光晕。阖着眼时,才显出他的面容年轻来。

  下一瞬,赵冉冉咬牙翻身坐起,因那地铺就挨着拔步床,她只消扶着床栏,两下就从萱软高阔的床塌上滑坐到地上。

  她平复着呼吸小心留了些空儿,便挨着他躺了下去:“暮秋本就干燥,你身子不好,最忌受了地上寒气,还是……”

  话音未落,忽觉腰间一重,她不由得低呼一声,睁大眸子看着突然暴起压在上方的男人。

  “我身子不好?”

  月色下,方才还安然假寐的男人此刻声调压抑发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侵略。

  在看清了她的慌乱局促后,那双皎若阳春的眸中更多了三分欲念情热,连呼吸都颇清晰地粗重急促了许多。

  他一手缚在她双腕上,另一只略略战栗着,从她眉角一路流连着抚到耳垂后颈,又慢慢游弋着到她肩侧揉捏。

  想来也已经素了月余了,小别胜新婚,若非是顾忌着她的意愿,他又如何会旷了这许久。

  可如今她自个儿下得床来,夜深无事,这么温香软玉挨着,他若再忍便实在说不过去。

  想起前月她夜里喝了甜羹的情状,他不由得心若擂鼓,再不犹豫,指间微一用力将那薄软绸衫扯开,微微偏了头,眼底燃着幽火,竟是调笑了句:

  “我身子好不好,一会儿就叫阿姐知晓。”

  那一笑间,月色恰好散落在他半张脸上,扬起的右侧眉睫眼底,幽火化作炽热眷恋,那只眼灿若星辰般,看的赵冉冉骤然失神。

  片刻后,当周身凉意袭来,属于男子的气息侵入眼前晃过一些并不舒服的回忆,她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毫无自主的可能后,黑暗中,更为不堪的场面涌入脑海。

  “地上凉,我只是见你早上…咳得那般厉害,所以……所以才想换你上去睡。”

  推拒挣动只换来更厉害的压制,腰间被握到微微发疼,耳边传来男人压抑讨好的哄慰:“难受的紧,我轻些,不伤你。”

  这么说着,手下倒依然失了耐性,是急促多过温柔的。

  可偏他语调里罕见的掺了分带着咳音的荏弱无助,赵冉冉蓦的得愣了愣,再回神想制止时,他两个已然手足相贴交缠,她连动一下胳膊都已是奢望。

  想要开口阻止,下一瞬,檀口被封,仿若要溺毙似的吻毫无间歇地袭来,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其实也没什么的,赵冉冉有些呼吸不畅,试着说服自己,又不是没经过。

  然而下一刻,双手被高举着压过头顶,看着男人滴水墨发下的那双眼,她忽然觉着心口被刺了一般,疼到皱缩。

  过往种种乍现,心头被无明念头充斥着,泪水不断落出,整个人渐渐发起抖来。

  身上人觉察到后,立时一僵,似是费了很大努力,段征才克制住动作,他睁着双微红水色的眼,呼吸粗重地抬起头看向她。

  四目交织,他眼中顿时亦生伤痛悔恨。

  不过迟疑了片刻,他立时松开人,起身快步朝外行去。

  还不待她躺着回神,便听见珠帘凌乱拨动,很快外间又传来铜盆落地的闷响,等她胡乱拢好衣衫扶着床架半坐起身时,便恰好瞧见他一身水色撂帘进来。

  墨发湿透,滴滴答答的冷水顺着衣摆滑落,赤足在地上落下一串水痕。

  睡衫紧贴着肌理,未熄尽的炽热交织着无畏无惧的冷漠,他无声走到窗下的一张罗汉围塌边,一言不发地缩着身子躺了上去。

  水珠顺着围塌淌落至地,他仿佛没有知觉般地就这么和着湿衣躺了下去。

  赵冉冉靠床平复了会儿,见他依然那么躺着,寂静中她怯怯开口:“我让人去净房烧些水,你泡一泡再睡。”

  刚要起身时,窗下幽幽飘来句:“再多说一个字,我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

  握着床栏的纤手一紧,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倒是真的没敢再说话。

  然而静默了片刻,见他依然固执地浑身湿冷地缩在那罗汉塌上。

  想着他右胸上还在洇血,赵冉冉短叹一口气,忽的从床上跳下来立在方才地铺上,无措忐忑外,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顿时油然而生。

  是,的确是她,偷了王府的印鉴,仿了他的字迹,作了他君臣离心最后的推手。

  思及此,她踏着月色缓步过去,蹲在罗汉塌前盯着他半湿的后背:“抱歉,要是有甜羹,我倒能陪你一场。”

  塌上人玉雕似地蜷紧了身子,并不动弹。

  她凝眸瞧了会儿,转身就朝外走去,先唤人去烧热水,又悄悄叫来个小丫头,与了她一些银子,遣她避开人去地窖偷偷拿一壶烈酒来。

  等外间木桶置备好了,她撬开壶封,隔着热气氤氲的水雾晃了晃酒壶,想明白了,她一手抱着瓷壶,再次到塌前一手轻轻按在他肩头。

  触手湿冷冰寒,仰首饮下半口酒液:“我陪你一同洗。”

  腕间一紧,酒壶被人劫下,段征满头满脸都是水,一双眼清冷深思着盯着她。

  一连数串水珠从他额角滑落,顺着眉峰挂上鬓角,更有一滴从眉心坠下,贴着鼻骨横贯而过。

  那双眼睛里的清寒渐渐转作深情,他嗅了嗅壶里的熏人的酒气,翻手便将壶口朝下,在赵冉冉说话前,便将还壶口又翻了回来。

  在她赶忙接过酒壶查看之际,男人就已两步越过她,半湿的衣衫解落了一地。

  壶中酒液只剩了十之一二,他两手搁在桶沿上,声调显着有些飘渺:“过来说说话。”

  、

  一连大半个月,他两个同吃同睡,白日里不论是去见俞家旧日的那些大小掌柜,还是在坞埕的巷口桥头四处闲逛看景,段征都始终挎着那把长刀陪着她。

  有好事的便向俞大掌柜家打听,大掌柜家的那些婆子丫头初时还受夫人约束,只说那是主家大小姐外头捡来的一个护卫。

  后来俞夫人有一日陪着他两个去老宅整理回来,意外间瞧见他两个去了那处七层复廊,俞夫人同那妾室立在隔壁庭院的一座高阁里,亲眼见那两个人每回都能走到一处去。

  打那日回来后,俞夫人拉着赵冉冉的手,也顾不得忌讳冒犯了,径直就开口将段征家世文墨等等一一问过。

  因他两个只是来此暂留,他的身份也并不大好对外说,赵冉冉只是敛下眉,用一句话正经答了她:“若非是他,或许我早不在这人世了吧。”

  自那日后,俞家上下人等才皆改了口,照实对外说了主家小姐已有婚配之事。

  倒只是俞大掌柜并不改口,他私下寻了个医女扮作府上丫鬟,借着送果子饭菜的档口,暗暗替赵冉冉诊了次脉,结果不仅探的了她腹内空空,更察出了体内残存的一股寒毒。

  俞大掌柜暗自留心,只着人速速去探听些懂疑难的名医。

  半个月后,段征在俞家老宅的僻静处收到了阎越山从南边飞鸽传回的一张条子,条子上只说自己在京中的暗桩探的了尉迟锦的底细,原来他早跟着陛下征战历练,用兵如神,绝不是段征所形容的庸碌草包。

  条子上寥寥数句,只说了尉迟锦的几桩战绩,至于应对之策,仿佛是怕碍着他的判断,阎越山并未给出只言片字。

  得知此事后,段征心中觉着古怪,便决议启程回云沛山去。

  可巧的是,俞大掌柜寻的两个医者到了坞埕,那两人皆是出自医官世家,其中一人云游多年,颇擅制毒解毒之法。

  这一日下午,两个医者给赵冉冉诊过脉,那个年老擅毒之人当即拍案叹骂:“何人如此歹毒,竟会给孕妇婴孩用这等阴损之物!”

  那老医被众人围着,遂头头是道地讲起了这胎毒的由来,被人恭维时,又谦道解毒之法并无高下之分,实在只是他恰好曾遇着过这种寒毒。

  待言明了七日就可将赵冉冉的毒尽数解去后,她连忙先制住老医开方的动作,叫他们先看看段征的咳疾。

  未料两人看过后,尽皆是默然不语起来,段征似是早有所预料,见他们束手无策,他倒是尚算坦然地轻声说了句:“无妨,歇好时倒也不是一直发作。”

  老医踌躇了番,摇头道:“哪里是歇不歇好的缘由,你这病其实已经医无可医了,便就是受不得干冷燥火,说起来,只要永不过秋冬二季,病灶温养着,也就当没这病了。”

  这话一出,连段征自个儿都显出些吃惊神色。赵冉冉立时想着了什么,只略一犹豫,便直截了当地问:“按先生的说法,岂不是南洋诸国,最宜养此病?”

  老医点头,落笔留下张治寒疾的药方,临行前忽然掷地有声地提醒道:“老朽有句话不中听,这位郎君莫存侥幸,最好今岁冬季就南下。你原先的毒虽解了,可若执意不迁,寿数大抵难过不惑。”

  、

  往后的七日里,老医便按时为赵冉冉施针抓药。而原本急着回云沛山的段征却也不提回去的事了。

  到十一月初四那日,天空中飘飘悬悬地落起雪来,段征靠坐在一侧明窗前,等着里间的最后一次施针。

  他望着庭院中初雪,颇为难得的起了纠葛思量。

  平心而论,他没能像阎越山那般辞官辞的干脆,说到底,一则是自己手握江南重兵,若是未得圣裁就擅自隐遁的话,恐怕底下将官没法交代,到时一朝天子一朝臣,像尉迟锦这样的新将一来,闹的不好时,军中怕是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二则,从一介孤苦贫儿走到今日,其中苦辛筹谋不知几何,算来是一步也不敢错的。搏命换来的功名富贵,他再善战,也是到了极限了。

  只要陈璟还记得他的救命之恩,兵权交接又平稳的话,想必即使贬他去岭南作个闲人,也绝不会要他的命。

  是以,先前他说要归隐的话,只是一种设想权益,绝非是真的想走那条退路。

  ‘寿数大抵难过不惑。’老医的话再次回响。

  朝夕之间,情势就再由不得他了。

  推开窗,飞雪扑面,他伸出手接下半掌落雪,眼看着那些莹白冰花渐渐消融,他面上闪过一瞬落寞,清寒气息涌入,禁不住一下子就重重咳呛起来。

  一只手突然越过他身侧,卸去支木将明窗放落。

  “你若真心辞官卸甲,留书一封,过两日咱们就随船出海去。”

  他掀起眼皮飞快掠她一眼,而后边咳边背过身去,只说:“算时日京中使节也该到了,明儿再陪你去趟祖宅,该回去了。”

  看着他愈发咳得历害的背影,赵冉冉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到底知道是无用,便只是蹙眉思量起来

  第二日同俞大掌柜一家用过午膳后,在众人再三劝告挽留无果后,大掌柜便将赵冉冉独自拉到廊外说是作别。

  然而他对赵冉冉说的,却是当初赵尚书年轻时过坞埕赶考,如何同她母亲生情之事。

  言下之意,不仅是对当初那桩并不门当户对的婚事的痛心疾首,更暗暗指斥她不该再拿自己的婚事作儿戏。

  赵冉冉看出了大掌柜同母亲垂髫总角的情谊,她不忍叫他知道更残酷的真相,便刻意笑的轻松哄慰道:

  “父亲待母亲也算是真心,至少他身居高位之时,也从未想过来动俞家的家业。大伯伯,冉冉不过是爱出外游历,就坞埕这些我也懒怠接受,还得全仰仗您。”

  “小小姐也实在是玩心重,老夫说到底还是个外人,本想着你在坞埕寻一个知根知底,门楣相当的,待有了后人,老夫也好慢慢教他,哎。”

  好一番惜别后,赵冉冉才从大掌柜家脱出身来。

  她同段征一路缓缓牵马走过热闹街巷,坞埕的小桥流水百年深宅勾勒出一派鱼米之乡的繁华绮丽。

  她绝不会想到,不过四、五个时辰后,这个江南豪富云集归隐的第一等富贵温柔乡,竟就会沦为同当年京师一样的人间地狱。

  酉时才过,当擦黑的天际上炸开第一朵绚烂烟花,正在俞宅主院外候着的段征心头一跳。

  今夜是坞埕人祭祖先娘娘的日子,此地巨贾豪富颇有,是以每年十一月初五日就会由数家集资,提前准备采买烟火爆竹,初更一到,天上就要断续燃上一个时辰的烟火,商贾小贩今夜会占满了石桥长街,乃至城外之人亦会来凑一番热闹,且都等着二更末那一次天际骤明的烟火压轴。

  明明赵冉冉曾同他说过今夜盛事,可他的心就是没来由得剧烈不安起来。

  数朵烟花过后,硝烟未散的寂静夜空中,赫然飞来一只翅膀洇血的信鸽。

  “闽人十五万已由东南二侧合围,将军速归。”

  纸条末端还有他三个部将的印鉴。

  “城南夜市开始了,你说没吃过荸荠圆子,今夜里就多吃些去。”

  因是临行前又觅得了小时玩过的一盒琉璃珠子,赵冉冉的脸上难得的笑的有些孩子气。她步伐轻快地抱着木盒朝段征小跑而去。

  下一刻,腰间被人托抱起来,段征直接挥刀斩断了栓马缰。

  “不必了,先出城再说。”

  马儿吃痛如箭一般地越了出数丈,她回头灌了一大口风,颠簸间手上一个不慎,那木盒‘哐’得滚落下去,十几颗色泽各异的琉璃珠子顿时散落如雨,她想要伸手去拦下时,却被他重重朝怀间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