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归一>第61章 乱罪加身红轿扼命

喧嚣街市上,傅奈川灌完一坛酒,扔在了地上。他一个人穿过人群而过,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走累了便靠在墙角发呆,这时,一阵悲戚的唢呐声从街道尽头传来。一众身着白衣之人抬着棺材而过,跟着的众多人哭哭啼啼,哭声几乎快响彻整条街道。

傅奈川闭起眼睛,堵上耳朵。

“……吵闹。”

一个穷汉又偷了酒喝得晕乎乎的,一溜歪斜地躺在了地上。愤怒的店老板带人冲出,一帮人对穷汉拳打脚踢。待人散后,穷汉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忍不住呕了出来,一边醉醺醺地傻笑一边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爬走。

独身一人时,傅奈川才觉得最为清净。不需要说话,只一个人就可以待一天,就这样度过一辈子。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融为了一体。他不想要清醒,想要一直想大笑时就大笑,想大哭时就大哭,想要爱时就不保留地去爱,想要恨时就痛痛快快地去恨。疯疯癫癫,随心所欲,自在逍遥,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死在梦里,不要醒来。

好像回忆起什么过去的事。

女人的怀抱里有一个胖乎乎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小婴儿整日不是吃就是睡,总是闭着眼皱着眉头,一天难得醒几回。一众大伯大妈围着女人和小婴儿,手中“当、当”地摇动着一个银铃。小婴儿咧嘴“咯咯”起来,慢慢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个铃铛。一个男人负着手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这时柔声道:“要不就叫他‘川’吧。希望他能像河流一样,一生顺遂,心如净水。”

彩八子庙里,傅奈川被包在襁褓里被放在台上,接受洗礼。

声音在庙中回响道:“神言:博爱众生,以善待人。作善则为人生,作恶则坠地狱之门,永世不可超生……”

傅奈川躲在屋子里,望着院子里嬉笑打闹的同龄人,眼中又是悲伤又是羡慕。白雪这时从门外踏进来,道:“川川~!你看这是什么?”

这女子皮肤白皙,头发黑亮而微卷,脸生得很小巧,鼻子十分好看,长相甜美至极。傅奈川皱着眉头,很不高兴地道:“不许叫我‘川川’!!”白雪笑嘻嘻捏捏他的脸,道:“为什么呀?‘川川’多可爱!”

傅奈川道:“我讨厌像一个女孩子。他们都说我像女孩子。”话音刚落,瞥见白雪手里拿着的东西整个人立马不好了,风一样躲到门后面道:“我不要穿这种衣服!!!为什么又给我买这种衣服!!!”

白雪拿着一件新买的小女孩的裙子,凑上去道:“为什么不要呀~多好看,你就穿一穿嘛,一定很可爱!”

傅奈川狂抹眼泪,脸都红了,跺脚道:“我不要穿!!!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白雪便追着傅奈川满房间跑。

想到这里,傅奈川忽然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白雪一直想生个女孩子,但在傅奈川十岁之前,傅奈川都是傅楚岚和白雪的独子,又因为傅奈川生得漂亮,所以白雪总是不停地买小姑娘的衣服,想哄他穿上,而傅奈川又对此非常抗拒。因此,总是白雪一来他就躲。

傅奈川在路边捡到的一只受伤的小土狗,带了回来治好伤后,小土狗天天摇着尾巴跟在傅奈川身后跑,到了晚上,便和傅奈川一起睡。可有一天,破甲城里一个女子将小土狗抱去养了,傅奈川送走小土狗,看见他一脸惊恐地被拖走,一边叫一边回头望自己。傅奈川天天想着小土狗,终于能去见它了,可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时,小土狗却一见他就“呜呜”地叫,直往角落里躲。傅奈川仔细一看,小土狗的一只眼睛不知为何已经瞎掉了。傅奈川呆呆的,望着小土狗害怕的瞎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觉得分外陌生。

即便小土狗瞎了只眼,傅奈川还是要将它带回来。白雪见到后便要将它拿去扔掉。傅奈川哭着求白雪,白雪拿篮子装着小土狗,道:“就是一条狗而已,大不了再给你找一只嘛。”傅奈川说“不一样”。

小土狗被扔到了垃圾堆里,无助地坐在上面,瑟瑟发抖,低声叫唤。

傅奈川被白雪牵走了,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他心里觉得十分不舒服,可又不懂得是怎么个不舒服法。只是觉得酸酸的,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从心里活活剐走了。好像这世上任何一个东西,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而他的感觉,也是不被在乎的。

傅楚岚要么忙着研究机关术,要么忙着奔赴各种场合,与白雪和傅奈川待在一起的时间甚少。傅奈川终于开始和其他比他大的孩子一起练剑了。傅奈川特别喜欢剑术,每日都练习得异常刻苦,且天赋秉异,进步神速,为此不少被表扬。

傅奈川又得了第一,抓着木剑兴奋地跟白雪说,白雪摸了摸他的头,有些敷衍地道:“是吗?继续努力。”

傅奈川有些失望,抱着剑默默地走了。

听闻傅楚岚马上就能到破甲城了,傅奈川对白雪叮嘱了很多遍,一定要在饭桌上告诉傅楚岚自己最近又得了第一。傅楚岚回来了,饭桌上,傅奈川一直神情紧张,在两人间瞟来瞟去,等了好一会儿,见白雪还没提自己,担心她忘了,又偷偷拉了拉白雪,道:“娘……”

白雪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对傅楚岚道:“川川前几日剑术又得了第一,他非要我告诉你呢。”

傅楚岚看着傅奈川,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道:“阿川真是厉害。”

傅奈川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兴奋了好几天,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正好,没几天就是傅奈川的生日了,傅奈川更加努力,想要在自己生日那天在傅楚岚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谁知道,就在生日前一天,傅楚岚临时又要离开了。

傅楚岚整个人都傻了。看着傅楚岚离去的背影,眼眶有些泛红。他扶着门框傻站了好久,忽然抿了抿嘴,返身拿热水泡了好久,然后急忙赶到白雪面前道:“娘……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于是傅楚岚还没出破甲城,就听见白雪说傅奈川突然生病了。暂时叫同行之人等待,匆匆赶了回去。结果发现傅奈川只是在装病,有些火上心头,说他不仅耽误他的时间还说谎,一刻也不想再多停留便要走。傅奈川吓得直哭,脸都憋红了,最后一边克制住抽噎声一边抹眼泪说:“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

傅楚岚面色这才缓下来,抱了抱傅奈川,但还是走了。

傅楚岚对白雪和傅奈川还是内疚的。每次短短的几日陪伴,也是从海绵里尽量挤出来的。傅楚岚经常拖人给白雪和傅奈川带什么东西回来,这也成了傅奈川枯寂时光里的一项念想。不过比起物品,傅奈川还是更想见到活生生的人。

不过后来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十岁那年,傅奈川终于有了个妹妹。傅奈川整天趴在摇篮边上一脸好奇地着小女婴,问白雪道:“娘,她叫什么啊?”

白雪想了一想,道:“叫‘小美’吧。”

“……”

白雪见傅奈川一脸嫌弃,眨了眨眼睛。傅奈川道:“这个名字起得又随便又没有内涵。还是等我爹来起吧。”

白雪道:“名字又不是要有内涵才好听!‘小美’多可爱啊。”

傅奈川懒得和白雪争了。

等白雪终于暂时离开了,傅奈川连忙轻手轻脚地将傅小美从摇篮里抱在怀里。白雪回来了,傅奈川甜甜地对白雪道:“娘,她好小喔!”

白雪连忙道:“快把她放下来!!你看看她要掉下去了!!!”

傅小美出生后总是睁不开眼睛,像是有什么东西糊在眼睛上了。白雪倒水给她洗澡,傅奈川跑去房间里将傅小美抱去,结果刚抱起来就突然僵在了原地。只见傅小美的眼皮在动,好像在很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傅奈川紧张得心中狂跳,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她。忽然间,傅小美的眼睛居然睁开了,皱巴巴的脸上,一双傅奈川从未见过的黑白分明而清澈的眼睛半眯着,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地盯着傅奈川,眉头居然还微微皱起,像是在审视面前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是谁。

两人大眼瞪小眼,渐渐的,傅奈川从脚底到心头涌上一股被新生儿注视的恐惧,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种突然出现在面前不知道来历的稀异生物注视着一样,吓得用随时可能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的姿势抱着傅小美往白雪那里狂奔,惨叫道:“娘!!!娘!!!她眼睛睁开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然后几乎是把傅小美像怪物一样迅速脱手丢到白雪怀里,躲到一旁喘气去了。

傅小美一岁时,慢慢的会叫“娘”了,眉眼也看得出越来越像白雪。傅奈川端着她撒尿,结果尿飞过一道弧线,尿到了傅奈川的裤子上。傅奈川嫌弃至极,傅小美却“咯咯”傻笑。

傅奈川也想让傅小美叫自己,每日不厌其烦地念咒一样在傅小美旁边道:“叫哥哥。”傅小美立即道:“……娘!”

傅奈川皱着眉头,道:“是哥哥!”

傅小美依旧道:“……娘!”

傅奈川有些生气地道:“哥哥!!”

傅小美:“……娘!”

傅奈川把傅小美放得站在腿上,质问她道:“你为什么就是不叫我??!我每天把你当成菩萨一样伺候,供你吃供你喝陪你玩,还被你吐口水、撒上尿、揪头发,可是你就是不叫我!你是不是讨厌我!!”

可是傅小美又怎么会回答他是或不是呢。傅奈川当做她默认了,又气又悲,连着几天傅小美一看见他就连忙向他爬过去他也不理。

傅奈川自出生后,便每隔七天都要跟着白雪和外婆一起去彩八子庙里上香。后来,最疼爱他的爷爷奶奶因一场意外去世了,做了一辈子好事,却没有得到善终。傅奈川哭着跑到彩八子庙,对着那尊神像,质问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恶人能把脚踩在他人头上,名利双收,自在逍遥。既然行好事不得善终,甚得恶果,那么做好人又有什么意义?长年累月墨守成规,禁锢罪孽,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人为什么要成为好人?

神像到底是不会开口的,不会给他答案。傅奈川决心自己去找。

白雪问傅奈川长大后想干些什么,傅奈川道:“我不想长大。”

白雪疑惑问为什么。傅奈川道:“如果变成大人的话,会很累吧。”

可即便在是当时,傅奈川却也觉得,活着疲惫且痛苦。

傅奈川不愿与外人说话,时时刻刻显得敏感且腼腆。与傅奈川相反,白雪的性子有些大大咧咧,十分不理解傅奈川看起来敏感又脆弱的样子,带着傅奈川去看了好几次医生,还不顾傅奈川又是哭又是发脾气又是央求,推他去强行加入本来玩得正欢的同龄人群体里,惹得旁人小声议论又侧目,道:“娘这是希望你可以变得快乐啊。”

可傅奈川觉得,强行的“快乐”反倒令人悲伤得更深刻。为了不让白雪再担心,他试着从内心走出去,去与外人接触,去加入他人的热闹,去笑,去哭。可他却觉得那不是真正的他自己。他想要从喧闹中逃走,阳光打在他身上令他发痛。连脆弱的资格都被剥夺,表现得不开心都是不被允许的,喜欢黑暗是卑劣、是下贱,是“不合众”、“必须”要改变。

傅奈川觉得自己经常在挣扎。每一步都走在深水里,压抑的感觉从胸口慢慢爬至喉咙、口鼻……

也许,人活着,就要不断地遭受痛苦,直到死去。

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是不确定的,好像对于世上任何事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后来,他拿到了只会属于自己的灵剑,攥着剑,傅奈川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坚持都是对的。也许其他什么都会是错误的,可对他来说,唯有剑,是信念,永远也不会变,永远都不会错。

……可是后来,连信念也失去了。

傅奈川忍不住摸了摸腰侧的葬魂。

已经有很多年,没再用过了。

傅奈川刚想站起来,忽然又是一阵心悸。

这是很多年前的一个片段。猛地坠入水中,乌黑的长发像水草一样蔓延开。鲜血像□□,像毒蛇,像一眼望不尽的尘埃,更像母亲伸来的手掌,在昏暗的水里弥漫开来,堵塞口鼻、窒息求生的意志,温柔、细腻而缓慢地包围了他。水灌进嗓子里,灌进肺里。傅奈川感到自己想要拼命地挣扎,身体却无任何起色地闷闷向下坠去,坠入黑暗,坠入地狱。他探出手去,想要抓住母亲的手、抓住河面上泛动的那片光,可好像灵魂已经脱了壳,慢悠悠地向着不论怎样伸出手也抓不住的那水面上的粼光升腾去了。忽然有一瞬间,他觉得这种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抓不住了的感觉有些安心,渐渐放弃了挣扎。

就这样吧。

傅奈川追着一只野猫跑到了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里。那只野猫在这个院子里养了一堆小猫。傅奈川阴沉沉的面色终于好了些起来,拿自己的铃铛逗那些小猫玩儿。不一会儿,野猫便带着小猫们消失了。傅奈川怅然若失地待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慢慢站了起来。

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从身后传来一阵响声。

当即扭头看去。只见一群身穿银纹蓝衣之人执剑落到了他身后,神色不善。傅奈川不耐烦地撇了撇嘴,道:“我觉得我最近挺乖的啊,又是哪里招惹你们了,叫各位来围堵我?”

一人怒道:“傅奈川!你前些日子火烧涣灵溪,难不成你忘了吗?!!”

傅奈川倒还真忘了自己前段时间莫名其妙被安了这么个罪名了。连忙点头道:“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真忘了。那么涣灵溪被烧又关你们司音阁什么事呢请问??”

“‘恶者共诛之’,这本来就是百家共同的理念之一。我们前来讨伐你,不只是为了替涣灵溪鸣不平,还是为了叫你对这些年来对我们家犯下的种种恶行,血债血偿!”

傅奈川叹了口气,道:“好吧,听你们说的有道理,那我就暂且陪你们打一打。”

说完,便猝不及防先动手了。只见他突然一笑,一抖袖,无数颗黑珠便飞了出来,“嘭嘭嘭”炸了一地。傅奈川转身欲跑,突然感到脑后啸来一阵寒气,闪身避开,一把利剑插进了墙里。刚刚站稳,便又是几剑齐齐斩来,傅奈川下意识拿胳膊一挡,吃了痛,却佯装没事就地滚开。一人叫嚣道:“不是听说你剑术很厉害吗!你怎么不敢用剑啊?!!”

傅奈川轻笑道:“对付你们这群喽啰,还犯得着我用剑?”

听他态度嚣张,众人都冷了脸,齐齐攻上。傅奈川忽然从袖中抖出一排符纸,以血为媒飞快地画上符文,拍掌一喝,道:“出!”

只见大地猛然卷起一道风。那些符纸剧烈地抖动起来,以血画作的符文发出道道红光,好像有一股大力在薄薄的符纸里挣扎,突然无数只鬼从符纸里挣扎冒出,对着众人便噬咬上去!

几人在慌乱中立即也排出符纸,以灵剑为媒,道:“灭!”

说完,便是强悍的剑风扫过。剑风如狂雨,可那些鬼却凶猛异常,不但不躲,反倒正面迎上。傅奈川又一口咬破手指,在符纸上画了一阵,鲜血刚画上便慢慢淡了,那些鬼,竟然是以鲜血喂养,维持进攻的!

群鬼只能保持短暂的力气,一阵打斗后,便又缩回了符纸中,符纸无力地落了下来。傅奈川后退一步,右手一把抓回符纸塞回袖子里,左手搭上葬魂,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没有□□。

众人齐齐拥上。傅奈川忽然抬起头轻笑了一声。众人当即警惕地停下脚步,道:“……他还要干什么???”

傅奈川气定神闲地道:“我方才几招下去,已经差不多摸出了你们的功力,比我想象中的还是要弱一点,没想到玹家过了这么多年气焰是长进了,可能力却还是毫无长进。”

众人脸色阴鸷起来。傅奈川继续悠悠道:“现在我可不会再有所保留了。你们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越厉害的越好,不然,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给你们留全尸。”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畏惧起来,不再敢上前。傅奈川这一趟出来没带多少东西,悄悄后退了一步,正想趁着他们犹豫时赶快溜走,这时,却忽然走过来一台轿子。

那红轿巍巍而来,布帘荡荡而起,阴极怪极,令人不寒而栗。

傅奈川在看到那红轿的一瞬间,笑容渐渐凝固了。像是有什么画面随之一下子翻涌了上来,他的面部变得扭曲,喘气变得急促,手竟然有些发抖,冷汗直冒。想要努力将自己按在原地,双腿却又下意识地止不住想逃。

帘子被人掀开。一个身着银纹蓝衣、脚踩黑色紧靴的人斜斜坐在轿子里。他一头银色长发随意散下,黑色发带系得松松垮垮,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望着这边,打了个哈欠。

见到他来,其余人也都惊呆了,道:“家……家主!”

玹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