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归一>第52章 曲终人散

流云塞住了凝冰的长空,再被寒风一阵阵吹作雪花,落得人间满头。

崇华推开门,鹅毛大雪堆积了满院,飘飘而落。一出口,吐出一团热气:

“下雪了。”

太子殿中,崇华坐于桌案前,殿中生着火炉。不一会儿,忽然有一个小宫女送来一本书。崇华认得她是妤宁宫的宫女。

这是本《牡丹亭》。翻开书页,书中夹着一枝紫薇花,还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妤宁宫院中的花有的将谢了,怕你在花谢前看不见,折来一枝让你看看。”

夹着紫薇花的那一页里,写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崇华将花枝收好。

几日后,崇华路过宫门,忽然看见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苏澈身后紧紧跟着几名禁卫军,便要上马车了。

崇华走过去。禁卫军道:“殿下!”

苏澈回过头来。崇华沉默半晌,问道:“苏大人,你这是往哪儿去?”

一旁的禁卫军道:“殿下,我们是奉陛下之命,送苏大人回府。”

崇华打量了那几名禁卫军一眼,道:“‘送’?你们一个个这样子看上去不像是‘送’,倒像是‘押’。”

几人不说话了。

崇华对苏澈道:“何时回来?”

苏澈微微一笑,道:“怕是,不回来了。”

说完,几名禁卫军对崇华一礼,便同苏澈上了车。

车夫道了声“驾”。

崇华静静目送着那辆马车离去。车印踏雪而行,最终被一阵虚无吞没。

·

这一日,老太监又来太子殿了。一开口就道:“殿下,陛下让奴家来看看您近日如何。”

崇华依旧是头也不抬,道:“我很好。”

老太监便静站在一边,像是在思考要说什么。崇华忽然想起什么,问他道:“赵公公,你可知道苏大人回府一事?”

老太监礼道:“老奴自然知晓。”

崇华便问道:“陛下不是命大人暂住在宫里吗?前几日为何又送回去了?”

老太监道:“是这样的,殿下。差不多一个月前,苏府被烧了。”

崇华一顿,抬眼道:“被烧了??”

老太监道:“是的。”

崇华不语。

老太监接着道:“苏大人的母亲死在了府中,苏大人虽听闻了此事,但奈何事务繁忙,再加上陛下也没有准许苏大人离宫的意思,苏大人便一直没能回苏府。不过,前些日子,苏大人称担心尸身再放久了发臭,陛下便派人送苏大人回去安葬了。”

崇华想起苏澈的话,问道:“不回宫了?”

老太监犹豫一阵,道:“……是吧。”

崇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不再到宫中做事,倒也清净。”

老太监道:“那,奴家退下了。”

差不多一个月前……那时候,正好是苏澈来找自己的时候。

崇华心绪纷乱,忽然回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

他从书堆最下面拿出压了许久的那封信,盯着瞧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打开,将它又塞了回去。

“反正不论什么时候看,都不会迟的。”

·

今日雪终于停了。太子殿中来往的人少了,偌大的宫苑也显得有些寂寞。

崇华为了不让自己又打瞌睡,坐到后院窗前,一打开窗子,冷风便呼呼地往里灌,瞬间将瞌睡赶跑了不少。如此场景,如此角度,叫崇华想起些事。过去的冬天,每次自己坐在这个窗前还是开始打瞌睡时,便会猝不及防被苏澈一团雪球砸过来,砸得脑袋仿若掉进了冰窟,恨不得冲出去跟他打一架。

忽然,一个橘色的毛团踩过雪地。崇华喊道:“富贵!!你去哪???”

富贵好像真听见他说话了,回头冲他“喵喵”了两声,跃上了院墙,跳下去不见了。

后来,它也再没出现过。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里,太子殿里的禁卫军越来越多了。以前只有祁珩一个人守着,对连蓉阳奉阴违,还是会偷偷放他出去。但现在,禁卫军多了起来,崇华便难以踏出太子殿了,连去殿外透透气,都要被好几双眼睛盯着,浑身难受地钻回殿里。

雪才停了两日,便又呼呼地下了起来。

崇华正翻看昨一日老太监给他送来的书册,忽然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崇华一看,来的竟是那天给他送《牡丹亭》的小宫女。小宫女端来一碗饭菜放在殿里,便无言地出去了。

托盘下压着一张字条,崇华展开来一看,如坠冰窟。

崇华抓起孤虹一把推开门,禁卫军齐齐惊到,道:“殿下!你——”

崇华道:“让开!”

祁珩抓着三绝上前道:“殿下,王后娘娘吩咐过你不可以出去的。”

崇华听也不听,一剑便挥去。禁卫军拥上,崇华道:“拦我者,死。”

剑光闪烁。禁卫军不敢伤到他,崇华又武艺高强,当即破开了禁卫军。正要出去,身前却忽然拦来一个人影,抱剑道:“殿下,你不能出去!!”

崇华怒道:“祁珩??!!你是什么意思??让开!!!”

祁珩依旧道:“殿下,你不能出去!”

崇华抓紧了孤虹,道:“你是要拦我了……?”

祁珩抿紧嘴唇,不动。

二人这便打了起来。双方剑势都凌厉至极,不分伯仲。崇华一边攻一边往前,祁珩不住后退。最后,三绝被高高挑开,插在了地上。孤虹离祁珩的脸只有三寸远。

“让开。”

祁珩沉默半晌,侧开了身子。

事不宜迟,崇华的身影立刻不见了。

祁珩默默从地上拔出三绝,眼睛里不知是何情绪,望向崇华离去的方向。

字条上写道:“太子殿下,公主今日便要出嫁了。奴婢虽然知道这件事绝不可以告诉您,不然奴婢倘若被发现了,恐怕九死一生,但奴婢实在心疼公主。公主日日都想要再见您一面,但宫中有禁卫军把守,简直难出一步。请您看到这张字条便立刻赶往宫门。”

片刻前,妤宁宫内,人头攒动。阿丹琳娜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宫女们服侍她一件件套上喜服。一边流泪,一边看着自己被戴上金饰,描上蛾眉,抿上朱唇。

阿丹琳娜目光有些空洞,一时间认不出铜镜中倒映出的是何人了。泪雨不断打湿脸颊。

一个老宫女道:“哎呀,殿下,您别哭了。南藩虽然荒凉又野蛮,但那里的人还是挺热情的,您如果舍不得咱们魏渠,去的时候多带些东西,以解思乡之情。”

哭着哭着,妆花了。众宫女七手八脚给她补上。阿丹琳娜越是看着自己,越是悲伤得无法自已。泪水如珠,模糊了红妆。越是喜庆,越是显得悲凉。

阿丹琳娜坐着马车,被宫里送亲的队伍拥着,驶向宫门。

一旦出去,便离这里越来越远,离他乡越来越近。

队伍绵长,有些吵闹。外头,每个人看上去都分外高兴,唯独她自己……

盖头下,阿丹琳娜看着系在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忽然之间,她掀开帘子,奔了下去。

队伍顿时混乱了。人声四起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跑了!!!”

阿丹琳娜一边奔跑一边拽下盖头。盖头落在地上,沾上了灰尘。

她的脑海里已经一片空白,只有双腿在不住奔跑着。她不顾一切地爬上宫墙。

连蓉慢慢在最后悠闲走着,见此状况,也呆住了。正想叫人冲上去把她抓下来,却忽然看到崇华一跑而过,瞪大了眼睛,道:“来人!!!拦住太子殿下!!!”

几名禁卫军冲去。崇华毫不理睬他们,只一心顾着推开重重人群向宫墙冲去。身后不断传来连蓉的高喝声:“拦住他!!!快拦住他!!!”

待他站稳脚跟,猛地抬头向城楼上望去,那抹红色身影,正如同狂风中作出垂死挣扎的蝴蝶,瘦小单薄的身子因身上鲜红似血的喜服而显出一股病态的无力感。

崇华嗓子干涩无比,声嘶力竭道:“阿丹!!!”

还未待他拨开人群冲上楼去,毫无征兆地,那一抹红色的倩影倏地从宫墙上一跃而下。风大猎猎地刮开她的衣袍,好似鸟儿的翅膀。

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

崇华呆住了。

禁卫军齐齐扑上,崇华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摔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淌了出来。

崇华道:“……我想死。”

连蓉走过来,道:“我叫你好好待在你的太子殿,你偏要出来自讨苦吃!现在人死了,你也该死心了吧!”

崇华被禁卫军抓住站起来,他眼球里爬上血丝,忽然挣脱开来,用手狠狠戳着自己的胸口,沙哑至极道:“该死的人,是我!”

连蓉怒道:“还站着干什么,把他带走!!!”

“是!”

阿丹琳娜感觉自己的魂魄正在挣扎着离自己而去。她已经完全动不了了,耳朵边到处是嘈杂的人声。在跳下去的一瞬间,她好像在人群里仓促地看到了一个人。

阿丹琳娜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她看见一个身影渐渐远去了。

黑暗降临。

·

连蓉大怒。崇华回去后,被抽了几十道鞭子,重新关在了太子殿。这一下,连祁珩也受到了迁怒,不允许踏进太子殿了。

魏镜两国已处在交战的界点,一触即发。整个宫都笼罩在压抑而忙碌的氛围里。崇华等伤好得可以走动了,便打算一个人去宫外散散心。临走时将桌案上的书册收拾起来,这才想起苏澈那封信。

崇华将信打开来,从头读起。信纸写了好几张,都是一些对过去崇华的优点和毛病的总结。那些对于他的毛病说的话,倒真的是说得一针见血。崇华再翻了一张,上面写了一句话:“勿沉湎于往事,勿惮行于前程。”

崇华盯着这句话看了一阵,才继续往下看去。信的最后写了一句话,字迹较之前比起来分外潦草,若不是字骨在那里,恐怕都要让人以为和之前不是同一个人写的了。这句话像是最后才仓促加上去的,犹豫了许久:

“谨防身边人。”

这便看完了。

崇华正要将信收起来,却忽然发现信封里还有一张单独折成了方块了,故意同那些信纸分开放着,而且塞在信封角落里,想必是不太想被他看见。

崇华慢慢打开,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茂之,我虽然在魏渠为官,但总归还是镜国人。一直以来,我都有刻意回避镜国的问题,从不插手有关镜国的事,但如今,魏镜两国交战在即,倘若魏渠胜,那么我便再无国;倘若镜国胜,那么我便无脸再做魏渠的臣子。不论怎样,我都进退两难,感到分外痛苦。

“在这世上,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了实现母亲的心愿,我跟随着父亲与两位兄长走上仕途。但近日,我得知母亲已不在这世上,怨不了别人,只怨我自己不孝。一番思虑过后,我在朝阳殿外请示陛下两天两夜,才终于得到赐毒酒一死,以留全尸。

“茂之,我听闻妤宁公主将出嫁南藩,同陛下讨论了一番,未能改变结果,深感抱歉。如今我也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了。不久后我便要回到苏府,安葬母亲,完成陛下最后交代给我的任务。如果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我只希望,你能够记住我。

“苏澈,绝笔。”

崇华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将信收好,缓了半天。

他跌跌撞撞地推开殿门冲了出去,一边疾步往宫门去一边道:“……备马!!!”

风声呼啸。崇华策马而过,蹄声飞快。心道,等等我,等等我,再等等我……

苏府好像已近在眼前。

几名身着白衣之人举着招魂幡,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苏府。一具棺材被稳稳地抬着。后面,几个身穿官服的人跪在苏府前,磕了几个头,起身拍了拍衣服,慢慢跟在了队伍后面。

崇华缓缓停在了远处,呆呆看着这些。

从未有这么一刻,他如此清晰地,觉得自己可笑、不堪、是一个罪人。

·

战场上,厮杀之中,祁珩忽然顶着狂沙跑来,大声对崇华喊道:“殿下!!!储卫军好像收到的消息是错误的,往南边去了!!!”

崇华道:“南边???!!!”

他们察觉到,镜国在南边下了埋伏,崇华派祁珩告知储卫军绕开南边行,但不知为何,消息传了过去,却是错的!

两国交战,镜国慢慢占据了上风。从魏渠传来消息,镜国军队已经一路攻打向汉关了。

风沙漫天,魏渠士兵们多半一时适应不了这种气候,病的病伤的伤。

南藩也以和亲公主死亡为由,进军侵犯。虽然造不成太大威胁,但此时此刻,却是雪上加霜。

似乎,魏渠就快要战败了。

又一次被敌军偷袭。两军交战中,忽然大地向无数深坑下陷去,竟是镜国士兵以沙子作掩护,事先挖了无数巨大的深坑!!

祁珩一个不稳摔了下去,所幸下意识间用三绝在地面上牢牢插住了。向下一看,尖刺锋利,无数魏渠士兵被活活穿过而死。

祁珩想要爬上去,但沙土松软,三绝竟缓缓地向下倒去。这时,崇华自远处杀掉几人赶来,跪在地上冲他伸出手道:“上来!!”

祁珩愣了一下,迟迟不伸手。崇华道:“你愣着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祁珩咬了咬嘴唇,一把握住崇华的手,崇华将他拉了上来。

一个士兵道:“殿下、祁大人,从宫里传来消息,汉关即将被破,要求我们尽管回宫!”

·

崇华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望着最后一批守卫城门的将士浴血搏杀,全身像失去了力气,摇摇欲坠。一瞬间,从心底升起一股对即将亡国的恐惧。这股恐惧,仿若梦魇般缠绕在心里。

汉关里火光冲天,死尸遍地。

两军僵持了五天五夜。第六日,局面竟发生了奇迹般的扭转。

匆忙赶回来的储卫军偕同禁卫军一起,将镜国士兵赶出了汉关。

一路上,魏渠士兵像是被亡国的绝望所驱使着,爆发出了异常的强悍之力。局面发生了翻盘,镜国士兵大意失荆州,节节败退,逃回了镜国。

·

崇华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倚在桌前睡着了。窗外天色微亮,已是清晨。

回忆起过去曾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那些画面,包括画面里的人,都好像只是一片幻影。世事如烟缕,大喜大悲,甚至已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对着熟悉的一景一物,只剩下相顾无言。

人生如梦,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崇华推开殿门,走了出去。忽然之间,他好像听见从身后响起一声清晰的呼唤。

“茂之。”

他猛地回过头去。

空荡荡的长廊上除了他一人,什么人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over!

第四卷 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