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燕山玲珑录>第66章 第 66 章

  宋雪桥捏着空空的药碗带门出来时,便见到了站在门前的身影,裴无念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周身银白的月光出尘却不清冷,他不自禁勾出一个笑,本想上去吓他一吓,又或是同往常一样说两句笑话逗他笑一笑,但他还没开口,便看到了裴无念身前的人。

  徐伯喘着粗气,灰白的发丝上沾满了草芥尘土,一双布靴已经磨破,见他出来,那双浑浊不堪的老眼陡然迸发出一丝光亮,下一刻却迎着宋雪桥愕然的目光,“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印水山庄事发不过月余,江湖上便有三件大事传开,每一条皆是茶余饭后又一大谈资。

  其一乃是裴无念的师妹司空月瑶暗恋师兄不成,又眼见裴无念将于年底迎娶陆家二小姐陆林林,一时不忿离山出走,没留下只字片语,司空太师震怒,与她有婚约的将门颜氏更是脸面扫地,张仲逑顶着压力和太师府寻其许久未果,至今还在干着急。

  其二乃是声名大噪的隐谷,一个刚刚崛起的门派,一个高手云集的组织,却犹如一阵下过的暴雨,天放晴之后便消失无踪,连那片武林中人羡慕又畏惧的风雅叶子也不曾再在江湖上出现过。

  其三则是紫琅玲珑山庄庄主宋焰亭,这个人们口中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突然宣告天下要因病静养,家中一切则交予她那个不问世事的冤大头胞弟宋二公子宋雪桥。

  武林名门之间的爱恋与纠葛已经流行多年,裴无念背着莫须有的桃花债也多年,此番太师之女为他判门出逃,市上已有无数话本传奇流传开来,皆感叹司空月瑶虽出身官家,却情深似海,敢于抗争颜氏一族,日后必有所得,而裴无念定然也会舍弃陆林林,与他的好师妹双宿双飞。

  人们总觉得约定俗成的不是最好的,裴无念若是老老实实地按照长辈铺的路走,他便不是那个活在他们心中的裴无念了。

  所以与温婉大方的山庄小姐媒妁之言相比,他们永远更喜欢泼辣太师之女为爱叛逃的戏码。

  至于隐谷,宋雪桥沿途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则是,“怕是武林大会和印水山庄的孽债都是隐谷干的,他们那么多高手,那么多奇技淫巧,就算出一百个丁墨白也不奇怪,现在事情闹大,躲起来了。”

  他正坐在玲珑山庄的马车里,一动不动,眉头紧锁,盯着车内的陈设,小巧的檀香炉,玲珑山庄未改完的账本,还有宋焰亭最喜欢的鹅羽小枕,一切都没有变,唯独此间主人不见了。

  传奇话本的主角坐在他身边,垂着眼,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鸦羽般的阴影。

  “少爷,喝点水吧。”长途奔波,徐伯自车外递过一只水壶。

  裴无念伸手接过,轻轻揭开茶盖,以银针刺入,见无异状才缓缓地给宋雪桥倒了一杯。

  宋二庄主却巍然不动,像是在问他自己,又像在梦呓,“玲珑山庄这么多人,怎么会把她弄丢了?”

  宋焰亭处理完琐事便从印水山庄赶回紫琅,马车出发第三日宿在驿站,是夜,宋焰亭便在自己所居的房间内人间蒸发,半点痕迹也没留下。玲珑山庄出门素来住官驿,里里外外徐伯更是第一时间审过,皆无问题,

  但人就是这样不见了,也无绑匪信件,行李还好好地放在屋中。

  宋焰亭一失踪,主母又疯着,整个玲珑山庄六神无主,他能想到的,便只有这个名声不太好的少爷,连夜跑回武当却发现人不在,且武当也因为司空月瑶乱作一团,最后徐伯在宋焰亭消失的第四个日夜冲进了印水山庄,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裴无念看着他,将那杯茶缓缓放下,“只要是想将她带走,总归会找到办法,印水山庄之事未了,宋庄主本来就没有带多少人回紫琅,加之她自身武功高强,强掳几乎不可能。”

  “那他们……”宋雪桥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那双从来都晶亮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他们会不会已经……”

  “不会。”裴无念出声打断,反手将那只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对上那双眼,“他们的行事风格你比谁都清楚,不想留活口的人都当场杀死,如果真如你所想,宋庄主的尸体应该直接被留在驿站内,所以她二人的性命绝对无碍。”

  “他们是想阻止我再调查此事。”宋雪桥道,“除了这个理由,还有什么理由……这件事揭开倒底对谁不利?他究竟还打算杀多少人?”

  裴无念只将那只手捏紧,“那你有何打算?”

  宋雪桥深深看他一眼,裴无念鲜少露出焦虑之色,无论是在贪欢楼还是武林大会,甚至在面对自己的身世时,都一如往常的淡然稳重,而现在,抓住他的那只手竟有些微微颤抖,那对漂亮的眉毛已经拧成了一团。

  原来这个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突然笑了,伸出手拂过裴无念垂下的发丝和额头,坚定道,“我不是展沐,不会倒下,更不会坐以待毙,方才你也说了,至少现在......我姐姐与月瑶还活着,幕后之人能做出这种事,便已是与玲珑山庄敌对,甚至与整个武林敌对,就算他不想让我查,现如今我也无法回头了。”

  裴无念静静地坐着听他说完,眼前之人仿佛早已不是那个成天打哈哈的宋大纨绔,而他从很久以前就已知道,玲珑山庄的少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他道,“你有打算了?”

  宋雪桥点了点头,他并未放开裴无念的手,用乌金扇敲了敲车门,“老徐,到家之后,备一百两白银,请东方姑娘来府上一叙。”

  马车突然一抖,徐伯猛地一扯缰绳,“吁——”了一声,他刚想到宋焰亭无缘无故失踪皆因自己不小心,边和车夫赶车边偷偷抹着眼泪,听车里人叫他,本以为是大少爷渴了饿了,他便忙不迭准备伺候。

  宋雪桥却说要花费白银百两去请一个青楼女子进家门,即使身为仆从,他也有些看不下去。

  于是徐伯探头进车内,正准备教训一番,却恍然看到了一张冷冰冰的脸。

  宋二少爷向来是嘻嘻哈哈,同下人打趣逗乐,一副平易近人的亲近模样,而此时他却端坐在车中主位,那样的表情却让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位仙逝的宋老庄主,老徐一个激灵,所有的话吞进肚里,出口只剩了一个“是”。

  马车进了紫琅地界已是三日后。

  故土在脚下的感觉却不甚厚实,宋雪桥离开这里不到半年,却感觉事事都变了一番样子,好比宋焰亭不知所踪,而他成了这座山庄的主人。

  不过唯一没变的是裴无念跟在他身边,一如既往。

  湖上书斋风清气爽,能一眼望尽庄内聚仙湖,环着的汉白玉石台虽日日有人打扫,却因无人歌舞奏乐显得有几分寂寥。

  宋定涯死后,庄内奢靡之气渐消,宋焰亭喜静,加之有意隔断与朝廷江湖的往来,几乎不在设宴吸引宾客,湖上书斋久而久之被开辟成了宋雪桥的卧室与书房。

  宋雪桥裴无念自廊桥走进湖上书斋,还没来得及歇一歇,一道碧色身影便从他的书房冲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的腰。

  小小的身影抬起头,雪白的脸上有几点墨迹,那张酷似小时候裴无念的脸让宋雪桥忍不住笑了,顺便伸手捏了一把。

  朱采瑕先是盯着他,后又盯着裴无念,最后红了眼,嗫嚅道。

  “雪桥,你比以前瘦了,瘦了好多。”

  裴无念稍有不快的将他拎开,“因为肉长到你身上去了。”

  朱采瑕眨巴眨巴眼,笑道,“是啊,我长高了不少,不过我不姓朱了,夫人说,我是雪桥的表弟,我就得随她姓,所以我是季采瑕!”

  宋雪桥摸摸他的头,“小书呆,书读的如何?”

  “上回夫子考我《诗经》,并无人比得过吾。” 朱采瑕见有人发问,立即负手做一副深沉状,旋即又黯然,哭丧着脸道,“夫子对我太凶,我只能回来一小会儿,马上又要去金陵了。”

  裴无念将他单手抱起,擦去眼泪,脸上一抹温柔的笑意,“那我们说好,要是你下回考学拿到第一,就让你在家多呆会儿,哥哥带你出去玩。”

  小孩子总是好哄的,听到一个“玩”字,登时亮了眼,“我们去哪儿?”

  宋雪桥站在一侧,迎着湖风“哗”地一声打开了扇子,“等尘埃落定,五湖四海,你想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廊桥之上,有银铃轻响,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香味,女子的声音有如清露,带着调笑,“哟,宋二少爷,这么久不见,你怎生连孩子都有了?”

  宋雪桥闻音眼睛一亮,转身望去,微风拂过一袭粉色长裙,东方迪迪一顶白纱斗笠抱着琵琶朝他浅浅一拜,身侧是一个紫袍乌发看上去精明无比的妇人,拿着一只算盘,也在朝他微笑。

  宋雪桥向她二人点头示意,只听东方迪迪高声道,“今日这琵琶,一首便五十两黄金,宋公子莫辜负了这良宵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