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燕山玲珑录>第16章 第 16 章

  宋雪桥承认,裴无念这个人外界风评虽然颇高,但毛病也是一样不少。

  比如说,阴晴不定,比如说,什么破事都往心里憋,比如说,下一步他要做什么,你永远猜不到。

  六年前,宋定涯于玲珑山庄暴亡,加之燕山道人一事余音未消,江湖上几大势力帮派风云瞬变,宋夫人接连一病不起,玲珑山庄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宋雪桥胞姐姐宋焰亭披麻戴孝,带着他在乌木馆前哭了一夜,第二日即脱去一身孝衣,苍白着一张脸,以十六岁的年纪接管了玲珑山庄庄主之位。

  也成了诸多武林门派中最年轻的帮主。

  而他痛哭一场后,则是倒在了宋焰亭怀中,昏昏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坐在一辆装潢简朴的马车上,掀开布帘,外面是一处山水秀丽,草木茂盛之地。

  山门石阶前,立着一个老人,老人一身藏蓝道袍,身侧一个黄衣和尚,捻着佛珠,一脸笑意盎然。

  老人他认识,常年来他家切磋实则蹭饭的武当掌门张仲逑,早在他五岁时就听宋定涯的安排草草拜过师,但关系也就仅仅停留在每年打几声招呼,讨要点压岁钱的份上;和尚他不认识,但慈眉善目,一笑眉眼都成了一条线,十分和气,不讨嫌。

  至亲之人逝世,自己又莫名其妙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山脚下,哭过之后的大脑浑浑噩噩,任谁都会愣神一会儿,宋雪桥挂着泪痕,瞪圆了眼睛,与那两人对视三秒之后,他选择立即跳下马车,拼命往回跑去。

  他只有一个想法,回家,回去找他的姐姐。

  所有人都在对燕山道人虎视眈眈,对他虎视眈眈,一旦落入这些人的手里,他决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

  在此之前,这句话他已经听家人说了无数遍。

  一个不太熟悉的师父,一个不讨嫌的和尚,并不代表他们可以相信。

  连滚带爬跑出数百米远,山路崎岖,石子遍地,宋雪桥终于双腿瘫软,扶着一棵树踉跄跪下,咬牙切齿地锤了两下自己不争气的腿,他抹了把泪,只能勉强往灌木里钻了钻当作掩护,小心翼翼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半柱香后,那两人似乎并没有追过来。

  一炷香后,双腿更麻了......

  宋雪桥终于不想再等,颤颤巍巍地爬起,想往前继续爬出山麓,却猛然见到眼前一道白色的寒光划过,接着一人自树上跳下,落到他面前。

  一手持剑,一手抓着一条奄奄一息的翠色小蛇。

  “你差点被他咬到。”那个人毫不留情地把蛇丢到一边,白衣翩跹,往他面前走了两步,声音清冽,“逃跑的时候,不仅要注意人,也要注意这些小东西。”

  宋雪桥抬头看到那人的脸,已然目瞪口呆,他很佩服自己,这种情况下居然忘掉了跑路要紧。

  七八年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包括这位他曾经的拜把子大哥,不仅完全脱了女气,一张脸清俊至极,还足足比他高了半个头,单手执剑,气势非凡。

  所以直到僵直的他被点了穴扛起,屈辱地走到山门前,听到张仲逑发出一声略带笑意的“无念,不是让你跟他解释解释的吗?”时。

  他昏昏沉沉趴在裴无念肩头,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习武之人被人点穴已是奇耻大辱,被扛着进山门更是奇耻大辱中的奇耻大辱,也拜裴无念所赐,这一出戏唱下来,他成了张仲逑门下正儿八经的一个弟子,也成了武当山上的名人。

  各门女弟子路过都会将他指指点点一番,然后小声道,“看,就是那个小子,被大师兄扛回来的。”

  语气里三分奇怪七分艳羡。

  男弟子要好上那么一点,对裴无念无甚兴趣,可听说他是宋雪桥,都会嘘寒问暖关照一下他的父亲,接着就是旁敲侧击地好奇道,“你真被那个魔头带进墓里了?可怕么?是不是有人血河?墓里是不是全是见血封喉的机关?”

  燕山道人在他们眼里已然是鬼是神。

  宋雪桥每每只苦笑,含混着说他不记得,当他们一脸失望却还不死心的继续追问时,张仲逑门下几人皆会上来解围。

  裴无念行踪不定,剑堂只有无沣,无渺两人坐镇,两把长剑一挥,掀起一阵剑风,那些问东问西的便没人再敢吱声,安安静静地挪到自己的座儿上,看自己的剑谱去了。

  无沣无渺话不多,沉稳内敛,即便他致谢,二人也只是愣愣地说不用。

  但他二人总有离开的时候,叽叽喳喳的询问也就乘虚而入,足足烦了他半月有余。

  半月过后,宋雪桥愈发散漫,愈发不爱搭理人,到最后甚至连剑堂都懒得去,大部分时间要么在后山岩洞中自己练剑,要么在逍遥谷后院对着满池的红叶发呆。

  在逍遥谷逍遥到快发霉的第三十二天,他才在拢烟阁中再次看到了正襟危坐的裴无念。

  右座儿还有一个扎着高髻的小姑娘和他的师父张仲逑。

  他当然认得是谁,登时一个激灵,立刻转身要逃。

  “站住!”拢烟阁的大门“砰——”地一声合上。

  屋子里冷香弥漫,张仲逑在背后冷冷出声,“你这半个月,若说伤心郁结,也总该伤完了吧?”

  “你姐姐不过一介女流,一日之内便可重整玲珑山庄,成一方威名赫赫的庄主,老夫不信你一个男儿,竟优柔寡断至此?不习剑,不理人?还是说该叫你宋二小姐?”

  宋雪桥对着门呆愣半天,竟冷笑着回了头,语气相当和顺,“师父,我本来就是这样脾气的人,你们再栽培,哪怕把全天下的秘籍都偷过来给我练,我也只是个窝囊废,你能指望我做什么?”

  窝囊废三字言辞恳恳,情真意切。

  张仲逑在榻上惊得睁大了眼,全山上下,从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裴无念霎时皱紧了眉头,瞥他一眼,那个高髻的小姑娘却像点了火的炸药一样蹦了起来,怒道,“师傅这样担心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掌风迎面而来,宋雪桥下意识凛起了眉峰,侧身生生避开了一拳,司空月瑶个子不高,身法远不及他快,出手莽撞而暴躁,他瞅准机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扭就改了方向。

  眼看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就要撞上木门,宋雪桥却又扬手将她一转,掰成了背贴门的姿势,顺带整个人往前一步,压了上去。

  背后木门极硬,撞上去定然一片乌青,司空月瑶后悔的同时绝望地闭上了眼,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剧痛,等她缓缓睁开,眼前只有宋雪桥一张纯真无邪,靠得极近的笑脸。

  声音低哑暧昧,措辞流氓下流,“哥哥我现在心情不太好,别逼着我非礼你。”

  司空月瑶一张余怒未消的脸霎时红得能滴出血来。

  裴无念终于冷声喝道,“宋雪桥!”

  “啪——”白皙的半边脸上意料之中地浮起了红肿的五指山。

  宋雪桥不怒但也不再笑,反手将司空月瑶往前一推,冷冷地看他们三人,话却是对裴无念说的。

  “七年前没教好也就算了,七年后还是这副德行,不如本公子教教你们的宝贝师妹怎么做人?”

  意有所指,他宋雪桥是个小心眼记仇的人,气结的时候女人也不例外。

  司空月瑶红着脸,竟被说得一头扎进裴无念怀中大哭起来。

  裴无念自知理亏,一张脸已被气得煞白。

  拢烟阁内,张仲逑看着一个语塞的白脸,一个大哭的红脸,还有一个半白半红的脸,终于再次出声,“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就好好坐下。”

  他来武当修养这段时日,张仲逑对他已是相当宽容,不仅不强求他去剑堂修习,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更独独辟了拢烟阁为他的居所,所以宋雪桥还是乖乖地坐了回去,手握成拳拢在了袖子里。

  张仲逑并未追究他轻薄司空月瑶一事,而是直切主题,“你的无双剑谱练到第几重了?”

  宋雪桥道,“四重。”

  张仲逑点点头,“身法已足够快,只是力道还差上那么一点,凡克敌制胜,力道与身法二缺一都不可,身法快,力道不足,难以取人要害,力道足,身法慢,难逃奇技淫巧。”

  说到最后一句,宋雪桥好似无意地瞥了眼仍不肯放开裴无念,哭的双眼通红的司空月瑶。

  司空月瑶瞪他一眼,揪住裴无念袖子的手愈发用力。

  宋雪桥转过头去笑道,“所以师父只是来跟我探讨无双剑谱的吗?”

  “是。”张仲逑抬眼看他,苍老的眼精光四溢,“我与你父亲是故交,他留下遗嘱送你至此,我就得负起责任,在这两年内,把你培养成一等一的高手。”

  宋雪桥苦笑,“一等一的高手?”

  张仲逑眯了眯眼,他从来都是宋定涯的知己,他也知道宋焰亭一纸飞鸽的用意。

  宋雪桥是宋家男丁独苗,自生下来起,宋焰亭与宋夫人对他溺爱非常,说一不二,就算是天塌了,也会帮他顶着。

  而宋定涯一死,如果他继续留在玲珑山庄,必然在她们的庇佑下一事无成,原先如果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当个富贵人家浪荡公子倒也罢了。

  偏他十一岁时撞了大运惹上了燕山道人这个冤孽。

  情势剧变,不成高手,便是笼中之鸟,刀俎之鱼,任人宰割。

  他在心里叹气。

  “一等一的高手。”宋雪桥苦笑这重复,“六个字,说得容易。”

  张仲逑侧目看他,“你只要告诉我,想不想成个高手。”

  炉中烟气袅袅熏了半晌,窗外红叶翻飞,池中碧波涟漪荡了三圈,映着那块他磨剑的乌石,天气已是深秋。

  他终于抬起眼,吐出一个字,“想。”

  张仲逑微微一笑,“那便好。”

  说罢,他拉开伏在裴无念肩头的司空月瑶,喝道,“不准哭!”

  这一吼果然有奇效,司空月瑶呜咽声尽数吞进了肚子,咬着牙恨恨地看宋雪桥。

  张仲逑这才缓缓道,“从明天起,你开始学武当的心法,为师想让月瑶当你的陪练。”

  “不行!”

  说话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皆坚定无比。

  宋雪桥挑眉,“哦?为什么不行?”

  张仲逑看向裴无念,奇道,“方才你不是还赞成么?”

  裴无念攥着拳头,“他......”

  “我怎么了?”宋雪桥抬高了声音,冷笑道,“别说我色胆包天,为人轻浮,不是你那小师妹先来轻薄我的吗?”

  司空月瑶被他的无赖彻底震惊,差点没吐出一口血,“你......”

  “我又怎么了?”

  “也好,月瑶暴躁易怒。”张仲逑揉了揉额角,再这样下去,他迟早被气得折寿,“无念,那明天起,你教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