缮州地处僻远,前身更是由异族投诚而来,历朝不得帝王青睐,虽不至于途有饿殍,但民生民况素来平平,远不比关内富裕繁华。
饶是如此,定北侯府上家宴仍操办得有如炊金馔玉——各色菜肴流水一样端上桌,有烹鱼有炖肉,有糕点有鲜汤,圆桌上置着转盘,一道道珍馐在顾南枝眼前依次转过,端的是样样喷香扑鼻、盘盘秀色可餐,直看得多日茹素的伤患三人垂涎不已。
顾南枝悄悄咽了咽口水,来时还不觉饿意汹涌,直到美餐当前才恍知胃里空虚得厉害,只待雷钧大哥一声令下……
不论是作为侯府顶梁、雷家大哥,还是款待客人的主家,对于这次家宴,雷钧都下足了功夫,此时环顾四下,目光所致满座皆欣然,正欲起身循礼致辞之时,变故突生!
——雷沛不等雷钧发话,居然自顾自率先动筷了!
众人愕然,数道目光齐刷刷汇聚一人身,可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二姐竟如不见,转桌伸筷,搛(jiān)了好一大筷子鱼肚皮上的嫩肉填进餐碗里。
“雷沛!”雷钧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腾得站起。
“吼我作甚?”雷沛头都不抬,专注将碗里鱼肉分成小块,夹了送进嘴里,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边抬眸远与雷钧对视,从容道:“大哥先前不说此为家宴,怎的这会儿功夫就忘了?我在自家用膳,还须向谁请示、经谁同意吗?”
说罢,雷沛唇齿翕动,狭长眸中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和乐的气氛戛然凝结,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几分窘态。
“好好好,你雷大小姐好教养,我是管不了你了!”雷钧气极反退,轰然坐回椅内,面皮涨得黑红,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草草转圜圆场:“不管她,咱们也吃,也喝!开席!”
接着恨恨一瞪没事儿人似的雷沛,雷钧举起酒杯,与席上几位成年郎君遥相敬酒,郁离以茶代酒,同雷茂与另一身份不明的男子一齐向雷钧回礼。
“阿织莫怕,二姐在外经营店面,难免窝了火气带回家中,她向来这般,随心所欲惯了,你们…别介意啊。”趁着厅中人声渐起,雷烟凑过来说道。
顾南枝无暇顾他,“嗯嗯啊啊”应和着,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即将转至眼前的蒸鱼盘。
“多谢烟儿姑娘挂怀,客随主便,自不会放在心上,”郁离留意着顾南枝神态,抬手按住转盘不动,将那鱼稳稳停在她面前,转而继续同雷烟问道:“欸,烟儿姑娘可知对面坐着的一双男女是何人?怎么从未听姑娘提起过?”
“他…他们啊……”雷烟脸色尴尬,吞吞吐吐不肯言语。
顾南枝心满意足夹了一筷子鱼肉,被两人谈话内容吸引,顺势接道:“嗯?他们是谁?可是烟儿家留宿的…什么亲戚?”
“算,算是吧……”雷烟犹豫着回头,觑着雷茂冲她一点头,这才堪堪吐露:“……他们是我阿爹的私生子……”
“啊?”顾南枝险些惊呼出声,急忙压低声线:“这这这居然敢带回家里来的?还光明正大地参加家宴?”
“唉——!”雷烟少年老成似的一叹,继而打开话匣子:“半年前阿爹身子还算硬朗,虽偶有小病,但也不像今天似的卧榻不起……”
听罢雷烟话中意,顾南枝、郁离二人交换眼神,观之彼此皆有探知寻由的心思。
原来,这雷老爷子雷永寿今年五十又五,本是人臣,因性子喜静,居功至伟时领封引退,偏安北鞍县城一隅十数载,一生持重稳健,担得定北侯之名仍与庶民同苦乐,平易近人风评甚佳,直到半年前发妻雷夫人故去,才兀然性情大变得颇为古怪。
北鞍县谁人不知定北侯雷永寿与夫人琴瑟和鸣,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雷夫人身子不好,深明大义为雷侯爷填房纳妾,又与妾室出一女,只可惜那偏房福薄,诞女当日便因难产去世,雷夫人将庶女视如己出,此后是为雷家子女雷钧、雷沛、雷烟三人。
“那你的茂哥儿呢?”顾南枝悄声提及,“他是何时来你家的?”
“应是我五、六岁时,阿爹路遇孤儿可怜抱回来的……?”雷烟迟疑答道,“记不清了啦,我只知自打我记事时起,茂哥儿就常伴左右了!”说完,雷烟一张粉嫩小脸含羞带笑,喜上眉梢好不快悦。
郁离隔着相谈甚欢的二人将望过去,见得雷茂正与雷钧把酒言欢,仁兄仁弟气氛亲睦,说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亲兄弟也不为过。
忖度着雷家兄弟之间情谊不似作假,郁离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继续旁听顾南枝与雷烟对谈。
“按道理,雷家家风淳厚蔚然,至此已是两双儿女齐全,”顾南枝眨巴眨巴眼,顺势将话头引回,不解问道:“况且雷夫人通情达理,看上哪家姑娘直说收作侧室即可,何苦偷偷摸摸养在外边儿呢?”
“谁说不是呢!”看得出,对于亲父离经叛道之举,身为女儿的雷烟同样大惑不解:“阿爹将这事儿瞒得死死的谁也不知道,大家都猜阿娘直到去世都一直被阿爹蒙在鼓里呢!”
“冒昧问一句,雷夫人是在何时故去?这一双私生子又是何时进的雷家府门?”郁离开口补充,“他们的生身母亲又在何处?”
“约莫半年前,阿娘走后不久,阿爹忧思过度大病一场,愈后就去接了他们回家,也没跟全家人打声招呼,直接就领进门了,还亲自给他们安排住处呢!”雷烟忿忿,“更不知是与谁家女子所出,问过阿爹,可他怎么也不说。”
话至此处,就连一贯表情妍丽的雷烟,脸上这时也阴云密布起来,清亮眸中掺了几分怨妒——不难猜测,雷府本家三儿女或多或少皆对这外来私子颇有排斥。
“半年前?”顾南枝更奇怪了,偷眼瞥了对面一瞬即收,脱口道:“那两位瞧着不过二十五六岁,不成家不立业,就这么大咧咧搬进来住了?!”
“是呀!住的还是离阿爹最近的院子呢!”雷烟恨恨点头,秀眉蹙起显得有些幽怨,“住进来半岁有余,平素见了谁都不言语,两月前阿爹病倒了,他们更是除了阿爹院里哪儿都不去,说是同住一家,可我都好久见不上他们一面呢!”
正说着,对面坐的二人不发一言饭毕,应叹上一句“不愧是双生龙凤”,兄妹动作同出一辙:放碗、落筷、以巾拭口,而后侧步起身,冲着大哥雷钧拱手辞别,一前一后离开了花厅。
全程没将半分多余眼神分给在场其他众人,但除了二姐雷沛外也都见惯不惯,毕竟不是自家子嗣,也就随他们去了。
“呸!装什么清高!两个野种,闻着铜臭味儿从狗洞钻进我家的腌臜玩意儿,贪财好利的赔钱货!跟这儿装什么装?我呸!”身份尴尬的兄妹俩还没走出小院,雷沛心里越想越气,一扭头便骂开了,甚至因太过愤懑还从嘴里喷出了几粒未嚼碎的香米。
“雷沛!”“二姐…!”“二姐!”
这一连串诟骂实是有辱斯文,就连雷茂、雷烟两小辈也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声叫住雷沛。
厅内众人一齐向外望去,虽不惧区区两个私生子女能翻出什么浪,但也生怕他们逼急了与同样不是省油灯的二姐呛斗起来,若被哪个不听话的小厮传扬出去,坏的还是他们定北侯府雷家的名声……
“你……!”
“算了哥,算了……”
“哼,悍妇!”
只见那男子脚步一滞就欲转身,旁边女子及时拽袖拦住,轻声哄劝了什么听不真切,却是行之有效,男子不再挣动回头,低骂一句后拂袖离去,那女子也连忙碎步跟上,不多时,两人就消失在场上各人视线之外。
这下可好,以家宴冠名的晚膳是说什么也进行不下去了。
“雷沛!你这是做什么?”雷钧怒意难消,在二人走后登时向雷沛发难:“若嫌家里容不下你,你……你大可出去自立门户!”
“呵呵,雷大县令,北鞍的青天大老爷!您还真是我的亲哥哥!”雷沛早就憋气得不行,终于找到宣泄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爷子糊涂,您也跟着糊涂了是吗?家里进了两个没妈的崽子,您不去撵他们,反倒来劝我自立门户!”
“姑娘家家,嘴巴放干净点!再怎么说都是爹的儿女,分他们一间房住又何妨?明明不喜,还要上赶子惹乎人家作甚?只会教人看了笑话去,指摘我雷家六亲不和!”雷钧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嫌这嫌那,若你再贤惠些,也不至于二十七了还嫁不出去!”
“你大可以出去打听打听,全北鞍,有哪个没听过你的泼名?再不收敛,以后谁敢娶你!”
话糙理不糙。
为的这事儿,作为长兄的雷钧自是操心费意,只可惜此时点破显然遭逢不偶,不啻于在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雷沛先是难以置信地怔楞片刻,继而倏地爆发,扯嗓尖叫之音落在旁人耳中有如锣鸣阵阵:“我泼!我泼!就你们矜贵风雅!我是泼妇,我泼!”边喊边将面前杯盏尽数拂落,乒乓碎裂声中愤然离席,无意间撞翻座椅也不理会,头也不回地疾行而去了。
一时间,满座寂然。
“……溅我一身。”
终于,深受其害的宋柏忍不住小声抱怨,打破了近乎冻结的厅中空气。
“……都下去吧…”雷钧颓然瘫坐,半是掩面半是揉按太阳穴地单手撑头,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烟儿走吧。”
“可大哥他……”
“走吧。”
雷茂拥着雷烟,后者一步三回头,半推半就地走出门外。
顾南枝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等当着外人撕破脸的场面,竟被吓得心脏擂动、说不出话来,还是郁离方寸不乱,也不管雷钧听不听得进去,冲其方向简短一句“告辞”,便直接推着顾南枝、叫上宋柏一齐跟在雷茂雷烟二人之后离开。
徒留雷钧一人枯坐高位,对着一桌余下大半的残羹冷炙,下人们瑟瑟而立,躲在阴影里不敢发出响动。
半晌静默,足逼得人喘不过气。
“撤菜吧,都收拾了……”
待到雷钧再次出声,那声音好似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