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牵帝衣>第78章 神江

  朝楚站在长孙少湛的背后, 静默地看着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尽数臣服于三皇兄的脚下,她想起了父皇所说的,要她理解皇兄造就的杀戮。

  “没有谁走上来, 背后会是灿烂光明的。”

  长孙少湛轻笑道:“好了, 马上就干净了。”

  朝楚公主的目光渐渐转向惊恐, 她能够察觉到,一切才刚刚开始。

  果然, 之后信王府诸女眷被没入掖庭宫, 信王夫妇头一批血溅法场,上下百十口哭声震天,泣血悲恸,法场血流成河, 女眷仆役发卖。

  助纣为虐的世族自然也逃不掉, 包括之前一定钦定为驸马的苏家, 这是长孙少湛着重“照顾”的,随着太子的开始逐个清算,朝中的人忙不失迭地脱清关系。

  曾经为信王府做过事情的, 都由信王府的长史和参官, 一个个的吐露出来, 的确是不在少数,信王蛰伏多年,靠的就是细水长流,若非这一朝败了。

  叶荞曦与信王世子夫妻情深,叶家也难逃责难,还没有得到太多的助益,就已经全军覆没。

  个个迫不及待的, 与曾经的信王府撇清关系,这是很理所应当的事情,谁人皆避之不及。

  不多日,刘袭奉命来请长孙少湛:“陛下有命,请太子随奴婢来。”

  炎光西坠,春雨生凉,长孙少湛阔步进入重华殿,身后天青冷雨楚天阔,金碧辉煌的殿宇外,长廊中宫人侍立,红叶艳艳,远山笼了青烟雾霭。

  殿中没有燃香,很是清净,闻道国师从里面退了出来,碰见太子殿下朝他微微一笑,随后行礼告退。

  长孙少湛大步流星走了进去:“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声音很轻:“起来吧。”

  长孙少湛这时发现,当年令他们仰视,而不敢造次的九五之尊已经老去,威严的面容添了皱纹,乌黑的鬓边泛起了白霜。

  皇帝抬了抬手,刘袭捧出了一卷圣旨,显然是早已写好的,声气略显迟缓:“朕决意,传位于皇三子长孙令仪。”

  “父皇。”长孙少湛惊诧地抬眸,他不敢置信,父皇竟然如此轻易的让位了。

  皇帝低声道:“你虽然莽撞,但你们兄弟几个,朕却很高兴,终究是爱民如子的。”

  长孙少湛平复了心绪,道:“是父皇教导有方。”

  这一点不可否认,楼斐的父亲楼太傅曾说,当今的几位殿下,虽性情不同,桀骜有之,但本质是足够对子民有仁德之心的君王。

  人若伪善,伪善一辈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善。

  “朕问你,你以后还执意如此行事?”皇帝咳了两声,年轻的时候受了不少苦,但仗着年轻力壮的还好,老了以后这些病根就出来了。

  长孙少湛坚定道:“是,既然已经是坏掉的腐肉,那就必须挖掉。”

  皇帝略微顿了顿,道:“怎可同理论之,总会有新旧更替,终有一天会不同的。”

  但话至于此,他也没有更多说什么,即使说了,也没有用处。

  “殿下,还有一份圣旨,这是关于朝楚公主的。”这时,刘袭接到陛下的眼神示意,捧出了另外一封。

  皇帝一早写好的圣旨,长孙少湛接过来展开,是朝楚公主的身世,并且封朝楚为后,他惭愧至极。

  “朕是没有办法了,你若留少幽于宫中,就拿出这封圣旨,必要封她为后,若仍愿与她兄妹之情,则保她一世无忧。”皇帝的嗓音微沉,叹息了一声,眼中担忧之色显而易见。

  皇帝很焦心,他说:“朕痛心七郎,也相信朕亲自抚养出的女儿。”

  七郎,七郎,少幽的亲生父亲,那是皇都的青年才俊。

  长孙少湛低眉折腰道:“父皇当初将朝楚许给英国公次子,儿臣无力阻拦,也没有任何理由。”

  “所以,你就迁怒了英国公府?”皇帝也许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凡朝楚表现出喜欢的外人外物,就是长孙少湛所讨厌的。

  长孙少湛笑了笑说:“怎么会,父皇,迄今为止,儿臣又曾真正的伤过何人呢?”

  皇帝低声道:“罢了,这天下是你的了。”

  他依旧垂垂老矣,无论长孙少湛做了什么,他都管不到了。

  他得到了皇位,继位后,就想着补偿所有的臣子,唯独嘉应公主夫妇,他什么都给不了。

  “你早有察觉了罢,什么时候?”

  “加冠礼后。”

  “难道你不怕自己猜错吗?”

  “正是因为确定了,才会用不同的身份去看她,才会发现,可以不同。”在此之前,他只是疼爱着她。

  可是后来,他隐隐知道朝楚的身世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那是一种奇异的,让他也为之不安的。

  外面传来内侍的声音:“朝楚公主觐见。”

  长孙少湛回过头去,正看见皇妹款款而来,朝楚公主缓缓抬起头,沥金砌玉的大殿上,是什么在飘荡,千百年来的帝王之气,他们的父皇带着病容坐在龙椅上。

  她的皇兄一步步走过去,皇兄自从被逐放喀清之后,纵然父子相合,但也不如从前了。

  “朝楚,上前来。”皇帝无力地招了一下手。

  “父皇。”朝楚公主疾步上前,屈膝在父皇的膝前,紧握住了父皇的手。

  “你的皇兄全部都告诉你了,不计生身父母如何,你都是寡人的金枝玉叶,今后,若你愿……为后,寡人赐你萧氏女的名讳,去除皇族公主的身份,保留大祭司之位。”

  这是他给朝楚最后的保护,层层周到,甚至连后路都已经安排妥当,若为皇后,失了帝王荣宠,她也依旧是掌有神权的大祭司,不会被人所动摇。

  “若你不愿,则依旧为长公主之尊。”这是他为朝楚所安排的庇护之所,朝楚公主已经泪如雨下。

  “儿臣一切遵从父皇的吩咐。”长孙少湛上前挽住父皇的手,正视这张熟悉的面容,他真的已经垂垂老去了,不再是英明神武的无上君主。

  皇帝握住了他们二人的手,说了一句“孩子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之后,便再无了声息。

  “别了,我尊贵的父君。”

  而后,他抬起左手,手掌轻轻抚过父皇的双眼,希望能够让他死瞑目,皇帝终是阖上了未能瞑目的眼睛,他太疲倦了,早就要歇一歇的。

  最后,长孙少湛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得接受一切的失去,这是必行之路,荣耀至上,是他作为皇族后裔的本性。

  朝楚公主站在一旁,她有一种恍然的,她看着驾崩的父皇,明显的意识到,父皇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他才刚刚逝去,这又是真的吗?

  又看向了皇兄,他没有看她,而是眺望着远方复又低下头来。

  长孙少湛看着脚下的丹陛,异族要镇压臣服,世家也需要更迭换新,现在的这些,已经不行了。

  良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宫殿内外都没有人声,只是偶有飞鸟扑棱棱掠过长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如从前的宁静祥和。

  可朝楚公主心里知道,在这重重宫殿外面,必然同样是血流成河,尸山叠骨。

  金印紫绶都是他的了,其实长孙令仪这个人,孤高冷寂,他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单只形影。

  皇帝禅位三子长孙少湛,后移居甘泉宫,长孙令仪择次年的年号号为神江,神明庇佑,江汉朝宗。

  当初皇帝改易年号,以求平安,长孙令仪到底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皇帝为了那事改了年号,如今他又用回了这个字。

  新帝登基,年号神江,朝楚公主站在南薰殿前,她不得不看着,看着皇兄运筹帷幄,看着他决胜千里,看着他走上天下之主的位置。

  先帝的丧礼重大,朝楚公主在神殿,为先帝祈福。

  自从一场动荡以及父皇驾崩后,华阳公主遣散府中一众琴师乐姬,一改往日的靡靡之风,倒是带好了皇都里,诸多贵族子弟的风气。

  长孙少湛对此多有嘉许,借此时机,也相应的安抚了一些动荡的人心。

  他们再次见面,是在月余之后了。

  长孙少湛的到来仿佛是很不经意的路过,但他们都知道,他已经路过了许多次。

  朝楚公主盯着窗外的花影扶疏,嘉木葱茏,夹竹桃蔚如云霞。

  “为何定要如此行事呢,皇兄?”

  “盖因孤深知,天下的主宰,也是天下的敌人。”

  长孙少湛笑了笑,眉间露出几分倦色,在她面前缓缓的蹲了下来,朝楚公主也慢慢随之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他。

  “三皇兄,这天下,终是你的了。”

  皇兄温热的手掌抚上她微凉的双膝,良久,他才说:“可你不是孤的。”

  朝楚公主轻轻叹息了一声,长孙少湛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幽,独你不是皇兄的。”

  他说出这句话,朝楚公主沉下单薄的肩膀,她推下长孙少湛的手,缓缓站了起来。

  长孙少湛站了起来,看着她不说话,朝楚公主双手抬至身前,双膝弯曲,行叩拜大礼,跪在了三皇兄面前,身体渐渐伏了下去,道:“长孙少幽拜见陛下。”

  “少幽,你在逼我。”长孙少湛声色平淡,没有任何情绪一样。

  朝楚公主答:“臣妹不敢。”

  “你不敢,你不敢?”长孙少湛甚是玩味的咀嚼了两遍,最后说:“若连你都不敢,这天下还有谁敢,少幽,你怎么可能不明白,我已经是皇帝了。

  可是,我还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得非所愿,得非所愿。”长孙少湛微微低着头,内里略微咬着牙根,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嘴角甚至向上勾了勾。

  “皇兄,这世上,又有谁能如愿呢!”朝楚公主如是说,眉眼俱平,连带着语气也格外的平静,带着一种幽凉。

  “我想,我一早就该知道,是这样的。”

  不止是因为神渝,景弘之变,三皇兄的寥寥数语,以及他在击败景王兄后,那一眼。

  他有备而来,朝楚公主想,她了解皇兄的,他总是拥有绝对的力量,足以碾压一切。

  “少幽,你也变了。”

  “不是我变了,只是长大,明白是非了而已。”

  长孙少湛沉声道:“朝楚,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拦我的了。”

  她与皇兄四目相对,他问道:“你当初极力反对孤,少幽,没有其他原因吗?”

  “我是大祭司。”朝楚公主回答,清淡简练。

  “孤知道,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了什么?”长孙少湛歪了歪头,又笑了笑,脾气很好的样子,可他的确不是这样的人。

  这里,除了他们兄妹,没有其他人。

  朝楚公主说话,自然也不必有什么忌讳,这是迟早要讲明的。

  她卷了卷手中的书页,深觉奇异的仰起头,看着他说:“倘若皇兄情知此人性情残暴,必然是要要带来灾祸,皇兄会如何抉择。

  皇兄,我早知你会被罪恶拖身,早知你必然沉沦孽海,我无法因一己之私,助纣为虐,恕我与皇兄,不能同路。”

  长孙少湛想叹这天道,叹这命格,可是,一切都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也许早在降生之时,诸神就书写了他们的命格,就注定了信仰与执念。

  他们信奉神明,虔诚的对待神明所馈赠的一切,他们知道,没有什么是白白得来的。

  每一个被天神馈赠的人,需要做得就是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她只觉心底浮现出的,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憎恨,坐在塌上的腿动也不动,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光了,连眼神都一动不动。

  憎恨什么呢,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长孙少湛俯身靠近了她,注视着她的眼睛,字字如含了冰刺,问道:“你说你知神言,你知我必将沉沦,朝楚公主,你既是神的侍者,心怀黎庶子民,为何偏不肯怜悯皇兄?”

  你可谅解世人诸多罪恶,也可感念一时之恩,唯我所求单薄,你却不肯应答我只字半句。

  “神言?”她缓缓偏过头去,看着窗外的雨打风吹,听殿外檐下铁马作响,长孙少湛的手掌覆在她的手上。

  “我心心念念你许久,总想着,你年少,该多一些的见识,多一些的想法,可是不想你懂得越多,就会离我越来越远。”

  最恨被人伤害,偏偏落到朝楚的手里。

  殿中烛火与天光交错落在皇兄的脸上,半明半暗,掩在眉骨阴影下的双眼,格外哀伤,她眼底发热,忽而就落下泪来,接连打在他的手背上,滚热,酸涩。

  长孙少湛却温淡的笑了,少幽的泪水从他的手背上滑落,他到底是没办法怪她的,总是心怀愧疚,只觉让她难过很是不好。

  他此刻异常清醒的,将她融入骨中,朝楚公主甚至还能看到,他目光清明在说着这些话。

  自始至终,她都仿佛是一位旁观者,实则,早已深陷其中。

  他直起脊背来,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慢慢地说:“我从山下上来,看见山月很美,心情很好。

  但一回头发现你不在身边,顿时便惆怅不已,如此的美景,不能与你共赏,又有何乐趣。”

  她该说什么呢,回应他什么,朝楚公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是无法拒绝,

  “皇妹,此时你知道了,无论你如何挣脱,你只能与我同道而行。”

  “皇兄,你曾说,我需要走出神殿,见到一些阳光,那么你呢,你的心又有多久没有见到阳光?”朝楚公主抬起手,放在他的心口。

  “你以为孤不知道吗,你所占卜预知的,孤也都知道,少幽,你只知道孤带来了腥风血雨,却怎么看不见……”

  长孙少湛不曾说,那是他自觉死去时,仍然满心的念着母后与她,担忧着她们。

  哪怕她已经背叛了他,欺骗了他。

  他从边地九死一生地回来时,她却在为了苏桓池而向他求情,将他视为洪水猛兽,嘴里口口声声地,念着另一个男子的名字。

  这令长孙少湛异常愤怒,这是他视若珍宝的妹妹,那么一个男人,算什么,怎么能入得了她的眼。

  他能够忍受一切痛苦与折磨,哪怕是留在喀清。

  可是,唯一不曾想过的,唯一不曾相信过的,就是她会如此义无反顾的背叛自己。

  对于任何人的背叛,他都可以忍着痛心并可惜后,迅速果决地处置掉,他可以忍耐,可是,这是他疼了十六年的朝楚,还要他如何呢。

  哪怕如此,哪怕他付出了如此之多,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

  “你应当高兴,皇兄能够如愿以偿。”他站了起来,泠然道。

  朝楚公主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你的一切,都令人感到不安。”

  “你为何要不安呢,少幽,你我二人,相依为命。”

  当她中毒后,躺在床上紧闭着眼,连手指也不动了,就像是死去了一样。

  长孙少湛没办法克制他的心思了,他只是在内心哀嚎着,即便要他承受所有的痛苦,让一切不要发生。

  她醒来之时,他只是如此卑微的,在感激着上苍给予他的恩德,这令人珍重的失而复得。

  半晌,长孙少湛才涩然吐露出一句:“我只有你了,皇妹。”

  这句话令朝楚公主蓦然惊醒,她倏然抬眸,望向了皇兄,残灯微明,不可一世。

  缱绻绵长的岁月中,他也曾遭遇令人支离破碎的可怖黑暗,她的惊悸来自于长久的光明,在素昔之年,她是皇兄唯一的无可取代。

  朝楚公主知道,当他们失去了母后那一刻,她是皇兄唯一的牵挂了,但他们无法阻挡皇兄的脚步,即使是她。

  她抬起眉眼,一如旧日少女:“我想,无论何时,我都会等着,永远的等待着皇兄。”

  “朝楚,没有什么能够分开你我,即使是死亡。”长孙少湛低下头颅,一只手轻轻捧着她的侧颊,唇落在她的额头,而后是鼻尖,最后是温软的唇瓣。

  而后直起腰身,静静地注视着她,她从未离开,至少,她的心从未离开他。

  长孙少湛对她说:“皇长兄他们并非不好,只是,这形势容不得人后退,你三皇兄退不得,他们也退不得,这般只能兄弟相向,朝楚,你别怕皇兄。”

  长孙少湛早早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便众叛亲离,也要为了这信仰走下去。

  朝楚公主扪心自问,她怕吗,不怕的。

  她只是恐惧皇兄会被黑暗所吞噬。

  “我也会长长久久的陪着皇兄。”

  他一直都是愿意为了她,卸去自己的所有铠甲,而这句话,他也仿佛等待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