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牵帝衣>第61章 废黜

  子夜已过, 霜寒露冷。

  蕴章殿内,父子相对,景王长孙少沅衣袍破烂,被他三弟划破的口子就这样挂着胸前, 手上脸上也挂了彩, 皇帝看到他这狼狈模样, 一脸惊惶,当即怒火中烧。

  皇帝怒不可遏, 指着他大声怒喝道:“尔此般行事, 是想要篡位吗?”

  长孙少沅正是心中惶惶,听得父皇怒吼一个激灵,当即声嘶力竭地大声哭喊冤道:“父皇,儿臣万万不敢啊。”

  他还真是不敢, 哪知那帮龟孙子是怀着这种目的的, 他就是想要防着老三, 没有别的意思。

  他现下惊慌失措,父皇怎么会醒了过来,不是说已经病入沉疴了吗, 但眼下已经顾不得去想这些了, 他得救救自己。

  “逆子,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三更半夜,皇宫之中明火执仗,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都当别人眼瞎吗。”

  皇帝简直是被气得,怒火中烧, 做错事了也就罢了,还不承认就蠢得太过分。

  他此时反而是有了精神,扬手抄起桌上的龙泉窑缠枝莲纹茶碗,恨恨地朝皇次子的身上砸了过去。

  长孙少沅躲也不敢躲,倒是没砸在脸上,肩膀脖颈上,被热茶淋了个滚烫透湿,腮上也溅了几个红印子。

  “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他跪伏在地上,疼也不敢出声,只颤了一下,死死咬住了牙,若是此时过不去,他这辈子都没法翻身了。

  皇帝不是气他今日如此行事,毕竟是想要如何还要两说,只是,长孙少沅这个蠢的,做事如此纰漏百出,还要在他面前狡辩,才令人气恼。

  他顿了一顿,抽了抽鼻子,满脸的涕泗横流,俯首哀哀哭诉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也是被奸人欺瞒,并没有任何其他不敬的心思,父皇,儿臣一向濡慕父皇,怎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濡慕,哼,你敢在宫中甲胄持剑,怎么会不敢?”皇帝面沉如水,竭力坐直了身体呵斥道。

  长孙少沅跪行几步,匍匐在皇帝脚下,像是幼时一般,哭诉道:“父皇,父皇,您听儿臣解释,儿臣也是一时受了奸臣蒙蔽,儿臣绝无不轨之心。”

  皇帝的气息匀了些,脸色红润,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坐在龙榻上冷冷的凝视着他,刘袭端了盏清心去火的莲子茶来,陛下自从生病了,就没再喝过酽茶。

  “朕是死了吗,别哭了!”

  他了解陛下的心思,无非就是心怀不忍,陛下饮了清苦的莲子茶,火气消下去一些,此时有太监进来通禀道:“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皇帝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这个不成器的次子,招了招手说:“召他进来。”

  这时刘袭出来,脸上神情很淡然,看不出好坏,对太子恭敬道:“太子殿下,陛下召您进去。”

  “嗯,好。”长孙少穹的语气有些沉重。

  长孙少穹一进来,便是暖意扑面,偏他身上却是裹着层层湿意,难受的紧,然顾不得这些,当即撩袍跪下,为其求情道:“请父皇看在二弟受人蒙蔽的份上,饶了二弟吧。”

  加之长孙少沅痛哭流涕,皇帝唉声叹气,长孙少穹琢磨到父皇的心思,父皇到底还是原谅了他,只不过削了他的官职,又改了景王为安王,明年即启程去封地,这其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长孙少沅麾下的一党人马,被打了个七零八碎,而容妃也因教子无方,被皇帝训斥并贬了位份。

  皇帝凝视着他,质问道:“承规,你当朕难道不知吗?”

  父皇他……都知道。

  太子骤然醒悟,父皇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在等着自己明白罢了,可是眼下,已经到了父皇心中的底线。

  皇帝想,他应该是了解他的儿子们的,至少,眼前这个是这样的,他给承规这样的表字,便是希望他能够安安稳稳的,去做一位东宫太子。

  只此一句,长孙少穹便愧疚的低下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做太子也有几年,却连陈家都掌控不好,事实上,他的心思居高临下的父皇怎么会不清楚。

  他看不懂父皇,可是父皇却从他的位置过来的。

  父皇什么都明白。

  满朝上下,谁都知道太子殿下宠孩子,宠得厉害,对陈云容以及她背后的陈家也是纵容,他明知道陈家的事情,还进行了隐瞒包庇。

  以前没出事还能兜下去,现在一举被人揭发出来,虽然告发的官员奏折里,没有直接剑指太子殿下。

  但御史台的官员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不在乎颜面之事,直愣愣的上书,捅破在皇帝眼前,指责太子殿下的无所作为。

  太子殿下站在那里,说实话,他是知道这些事情的,但也责令陈云容命令陈家收敛一些,没想到陈家表面上答应的好,背地里却越发猖狂。

  皇帝本就对他多加看重,轻易绝不会懂了废太子的念头,除了对这个孩子的慈爱之心,也是因为太子没选好,就是在告诉天下人,他这个做皇帝的眼光错误。

  皇帝冷冰冰的声音砸在他的面前,质问道:“太子,你还有何话可说?”

  长孙少穹心中叹了一口气,重新跪下,垂头认错道:“儿臣自知有罪,父皇面前,无话可说。”

  这在皇帝眼里,就是御下无能,尚且只是太子就对陈家如此纵容,日后他若继承大统,岂不是要更加过分。

  皇帝说不上是悲哀还是痛惜,这算是谁的错,道:“你屡次包庇他们,有没有想过,害人亦害己,纵虎成凶,祸害百姓。”

  “儿臣知错,请父皇降罪。”长孙少穹额头触地,双手抚地,侧殿的地面上铺陈着暗金织锦地衣,龙涎香从瑞兽熏炉中升起,在鼻尖无休止的缭绕。

  他从未觉得在这蕴章宫如此难过,短短一刻,竟似是漫长的一生。

  然而皇帝看着他,却出了神,眼前这一幕,太熟悉了,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自知有罪,无话可说,这八个字,他的几个儿子都要说一遍吗?

  先是令仪,又是隽泉,最后是太子,何其哀哉。

  他忽然什么脾气也发不出了,垂首看着脚下的皇长子,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嗓音喑哑道:“你既然自知有罪,就不需要朕来说,如何处罚你了罢。”

  “是,”长孙少穹暗暗苦笑一下,早该明白清楚的结局,他的眼睛看着台阶,低头答:“儿臣知道。”

  皇帝看着他很难过,“罢了,你出去吧。”

  “是,儿臣告退。”长孙少穹嗓音沙哑,他知道,过了今日,这朝局再将一番风云变幻,而他如今只能是败者之地。

  长孙少穹退去之后,皇帝一直郁郁不语,半晌才叹道:“太子终归不行啊。”

  仁善之君固然是好事,但倘若太过心慈手软,他手下之人皆太过于放纵,他想要试一试,看长孙少穹能不能接下这个重担。

  一个小小的陈家,他都舍不下,来日面对江山与后宫,他一个糊涂,就是天下大错。

  刘袭听出了陛下的意思,眉眼稍动了下,但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将陛下慢慢扶起来,坐到龙塌上去,随后站在身后,默默地为陛下揉肩捶背。

  “陛下乃是圣贤明君,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的仁心只不过是被人欺瞒了,民间不都说,虎父焉有犬子,诸位殿下都只是太年轻。”

  皇帝神情舒缓了几分,即使知道,这是安慰之言,但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更可信几分,人往往比起自己,更容易相信别人。

  长孙少湛只那一刀,让皇帝觉得,这个三子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到底是忠君爱国的好儿子,对兄弟也知道手下留情。

  当初那宵小之国的使臣的要求,他本就没有应答的意思,但三子性情太过刚烈,令他警醒了几分,须得多多磨练。

  都是亲儿子,自己的骨肉都是要心疼的。

  景王在外面等他,长孙少沅还不知道,皇长兄的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

  长孙少沅今朝逃过一劫,也受了一夜的惊吓,出来后顾不得擦脸上的东西,对皇长兄感激不尽,躬身致谢,愧疚道:“多谢皇长兄,今日,今日是我糊涂,我会回去反省的。”

  “你回府去吧。”长孙少穹脸色发白,看见长孙少沅,也只是敷衍的笑了笑,他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完。

  四弟已经离开了,没有如常等候他。

  雨雾弥漫了一夜,皇宫的青石地砖湿润的青色,天空的云雾缭绕,百官这一夜都没有几个睡好的,住的远一点的,大半夜也被人凿开了门,知道了这件事,

  朝楚公主居住寒山宫,鼎焚兰芷,凉凉的雨丝斜斜飘落,偶有穿过窗口落了进来,宫殿檐下铁马叮当作响。

  街上的人减少,齐王府同其他两位皇兄的府邸没什么不同,规规矩矩的格局,三皇兄没有四皇兄那么风流雅致,但也颇有几分南地的精致。

  马车停在了齐王府门前,杏柰才掀开帘子,就回首轻声道:“呀,下雨了。”

  齐王府里朱栏曲楹,水榭庭柳,长孙令仪坐在窗前,披着青灰色的外袍,摆弄着手中的刻刀,窗前芭蕉先有声,他垂下了眼帘,窗外的云层积压,浓稠冰凉。

  杏柰看着公主似乎兴致略好,站在亭子里伸出手去接雨滴,轻声道:“公主,莫要受凉了。”

  “无妨,只是一场小雨罢了。”朝楚公主伸出手,凉凉的雨水滴落在掌心,她此生最凉的一场雨,是三皇兄离开前的那一次。

  她看着三皇兄所有的努力无济于事,她冷眼旁观,江改撑了把桐油伞,一路循廊找了过来,就看见公主正在亭子里避雨,杏柰正将一件胭脂底的斗篷给公主披上。

  “末将见过公主,公主怎么突然驾临?”江改拱手见礼。

  朝楚公主不答,反问:“江大人怎么过来了?”

  “殿下听说公主来了,命末将来请。”

  江改跟了三皇兄十来年,对他的性子很熟悉,知道殿下对朝楚公主的看重,只说是一母同胞,朝楚公主闻言,转身走到桌子前,坐在了锦凳上,语气清淡的说:“与其本宫过去,不如请兄长过来吧。”

  “是,请公主稍等。”江改沉吟了一下,以三殿下对公主的态度,他还是快些从命去请殿下来吧。

  果然,长孙令仪听是朝楚公主来了,放下手中东西,便疾步向这里来,披着青灰的鹤袍大氅:“少幽,何时来的,在这里不冷吗?”

  “三皇兄。”朝楚公主鼻尖面颊微凉,开口带着一点鼻音,平平淡淡的。

  “怎么不去花厅,在这里吹冷风?”

  长孙令仪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脸上沾了零星的雨水,发梢染了水气,苍白的面容添了两分澹然,他素来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

  “冷一点没什么关系,三皇兄,我只问一句,”朝楚公主抬手仰头去够那红蓼花,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一滴水从花瓣坠落到指尖,沁凉又湿润,她抬首问:“你什么都知道对吗?”

  知道景王兄会起事,知道父皇会试探他们。

  长孙令仪微微噙笑,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而是抬手折下那红蓼花,放在她的手掌上,抚肩凝视着她,忽而凉薄的轻笑一声:“日后你就知道了。”

  朝楚公主嗓音忽然有些沙哑,说不出话来。

  听他的嗓音低沉,说:“朝楚你得记住,谁都可以的事情,唯独你不可以,但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你做得到。”

  朝楚公主尚未多说什么,长孙令仪就已经松开了手,转过身去站在栏杆边。

  她肩上一轻,却空落落的,看着三皇兄细长的手指,敲打着落了雨水的栏杆上,在上面划出一道道水痕来。

  “三皇兄……”

  “南地又生了旱涝,官员还没有到位,这国库里的粮食拨下去到百姓手里,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罢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令仪低叹一声,结束了那些朝楚所不理解的内容,她茫然的盯着手中的红蓼花,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何不食肉糜的人,是她。

  长孙令仪已经无法把对少幽的爱欲,和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区分开来,他能够清楚许多事,但偏偏是这件事,太过亲密,太过重视,他明知道,明知道那件事,却不能说出来。

  三日之后,上朝之时,气氛很凝重,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昨晚变生肘腋,差点就发生了

  “宣齐王觐见。”

  齐王长孙令仪回来了?有些消息不太灵通的官员感到惊异,魏澜站在较为靠后的位置,听见众朝臣窃窃私语了几句,魏澜略略看了一眼齐王,随即收回了眼神。

  齐王殿下身形颀长,面皮泛着冷白,面颊削瘦而冷硬的线条,阴影中的瞳孔幽深,薄唇深色,使他笑起来时,仿佛总有些咬齿切唇的冷然。

  想他少年时节,同样的面孔,笑起来尚有皇族的优雅俊美,眼中的澄澈荡然无存。

  直到皇帝身边的殿头官喝礼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一场大事才过去,天知道皇帝有多难受,但百官还是依旧要商议国家大事的,朝政要紧,每天都有无数封奏折从各地送来。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情形,将会发生什么,他们静静的的等待着,包括长孙少湛和长孙少沂,长孙少沅被皇帝下令在府中禁足自省。

  这对于长孙少穹无异于死刑,今日之后,他在也不是被众人所拥簇的太子殿下,也会被剔除王储的位列,没有机会再触摸到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终于还是站了出来,手持玉笏,脊背挺直,而弯曲的指骨微微发白。

  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聚集在了太子殿下的身上,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对于长孙少穹来说,无异于如芒在背,他咬了咬牙,开口说:“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奏来。”皇帝的眼睛滑过下面的敏王和齐王,两人都是一脸的肃然,看不出什么,而文武百官也俱是如此。

  “是,经昨夜生变,儿臣却未有任何察觉,致使造成祸端,是以,儿臣自知能力有限,不足以担当大任,特……自请免去太子之位,望父皇恩准。”

  长孙少穹挺直了脊背,嗓音沙哑,因为一夜未眠,神色也不好,眼下一片青肿。

  皇帝沉默了半晌,垂询道:“众卿可有何异议?”

  没有人提出异议,谁会这么不长眼色,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陛下已经默许的了,纵然诸多太子派系的人痛心疾首,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站着。

  “既然如此,准奏,就遂承规所言。”

  皇帝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皇长子,他曾寄予厚望,也曾打压制衡,但终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切就如同已经演练无数遍的曲目,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水到渠成。

  长孙少穹的脸色微白,沉下眼睛,沙哑着嗓音说:“谢父皇恩准。”

  很多人想要对几位殿下的脸色窥探一二,偏偏新归来的齐王殿下,长孙令仪的神情平淡如水,毫无波澜,手中端着玉笏,这对他来说是早已预料的事情。

  睿王殿下呢,只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唯独他自己知道,他的整个身体绷着一股劲,目不斜视,不让自己露出任何其他情绪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