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牵帝衣>第45章 神女

  暑气浓烈, 火伞高张,寒山宫已经闭宫四月有余,宫外的风云更迭,一簇簇的金丝桃盛开在朱漆长窗外, 纤长而浓密的金色花蕊, 在清风下轻轻摇摆着, 娇嫩可人。

  叶荞曦与魏明姬从神女祭的前一个月开始,是与一众女巫共同演练, 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少女们, 神情肃穆,端庄大气。

  从六七岁开始,就被送到寒山宫被女官们教授,一年为期, 听话的留下, 吃不得苦的送走, 继续做普通的宫人。

  寒山宫的生活堪比贵族小姐,在神殿前为神明献舞,对于寒门士子来说, 依靠功名或者幕僚等等路径, 可以脱胎换骨, 而对于这些贫民卑微的女孩子,这是一条路。

  成为巫女,尊贵的,受人崇拜的巫女。

  晨曦未明,薄雾弥漫,叶荞曦与魏明姬站在白玉台上,泠泠清风清拂过衣袂, 并肩而立,往下就是十六位巫女,沉眉敛目,深衣广袖,进行神女祭前的最后一次演礼。

  此时此刻,理应作为主角的朝楚公主却在神殿闭门不出,她并没有沉睡,而是在进行不为人知的伺窥天命之举。

  “殿下,既知乾坤大,何须费周章,卦不可算尽,天地无定数。”

  朝楚公主身形猛然一晃,抬眸看向来者,一位面貌平凡普通的女官手持提灯,站在黑暗之中,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寒。

  “帮帮我。”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烟雾缭绕。

  女官只好上前来:“清记下您所看到的一切。”

  她的面貌在烟雾中变得虚淡,女官的身形在眼前渐渐被模糊下去,残存的片段如同吉光片羽掠过,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清晰,霍然惊惧道:“怎么会这样?”

  “景王兄。”长孙少湛奉命去迎闻道国师,路上就遇见了入宫的景王。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做的。”景王入得宫来,才看见长孙少湛,见他朝自己笑得意味深长,不由得愤恨一声。

  长孙少湛泯然道:“景王兄既然知道,此间三弟也不必遮掩了。”

  “罢了,今日是你的加冠礼,为兄在此先为你贺喜了。”景王倏然收敛了怒色,含笑道。

  长孙少湛不外如是,话里有话道:“景王兄的心意,三弟知晓了。”

  这段日子,景王与齐王不大对付,善王隔岸观火,看着两个兄弟斗得如火如荼,徐徐图之。

  敏王在倾国算不上顺利,倾国的两位公主很是女中豪杰,甚至在敏王面前连连询追问,她姊妹二人与大羲公主颜色可否比拟。

  敏王终究是在神女祭前回来了,神女祭,天未明,风浥神都已经万人空巷,齐齐聚在皇城长街外,四城八野的人日夜兼程而来。

  注定万众瞩目的一日,上一次还是在嘉应公主的时代,在盛元年间,神女祭是由神女主持的祭祀上天,而朝楚公主今年才至及笄之年。

  澧兰沅芷,庭栀芙蕖,魏明姬与叶荞曦已经披上了巫女的衣裳,到主殿前等待朝楚公主。

  碧桂带着杏柰等人进来,怀中各捧了一簇含苞待放的荷花与栀子花,亭亭玉立,朝楚公主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新一年的神女祭了。

  正逢荔子才丹栀子白,少女皓白的手腕探出,指尖落在了墨绿色的细长花茎顶端,一簇饱满半放的花苞上,层层叠叠的花瓣薄如蝉翼,晴朗的天光下,雪白的花瓣里是金色纤长的蕊丝,被绿色的嫩叶簇拥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浮动着,萦绕着整座巍峨的宫殿。

  女官们簇拥着公主,捧着大祭司的衣裳为其更衣,一层复一层,一重叠一重,勾嵌的金线绣着密密的花纹,兰蕙泱泱。

  许是因为自幼对其仪态教养严格的缘故,加之习舞,朝楚公主的肩颈端的很平,身形锁骨匀称清瘦,从容优雅,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肩背也依旧笔直。

  当初的嘉应长公主,风采斐然,远胜于如今的朝楚公主,不仅仅是因为她拥有美丽的容颜,还有她的端雅雍容,见识卓绝,绝不逊色于任何男子,即使常年隐世于白玉台,是一个谦德的女子,气质枯淡,但也是一眼清泉。

  从朝楚公主成为巫女的那一刻,注定了她要同前位大祭司相比较,一直到她比嘉应长公主更加强大。

  魏明姬微笑着站起来,等待侍女将采来的鲜花为她们熏香,这样的礼遇,何人能当。

  叶荞曦由衷道:“公主真好看。”

  朝楚公主自然是好看的,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

  然而,貌美的公主,却很少有人敢说倾慕。

  然而这样的好看里,带着一种微妙的疏冷,缺少了少女应有的热情,静谧的眼中是洞悉世情冷暖的澹泊,这使人很难对她生出暗含热忱的爱慕之情。

  这是公主独有的,也是难以得到喜爱的。

  天色暗淡,伴月星处于玉盘之侧,尚有星云,朝楚公主的白袍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叶荞曦与魏明姬也略微紧张了起来,周围的侍女们捧着鲜花,没有任何的嬉笑之色。

  声声贺颂如阵阵清雷,震动了花颤蕊粉,撼动了风浥神都,满城之人挥袖如云,士兵列阵如同森森青柏,王侯将相,士族公卿,皇亲国戚皆肃穆静立,原本广阔的神坛已经被列兵占据,钧服振振。

  大礼为祭东皇太一,由大天官上,歌颂天神的明德,朝楚公主在下方神情肃穆,身姿挺拔如竹,腰若束素。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庄严而肃穆的吟咏自少女的口中吐出,清致如玉的嗓音伴随着清风,渐渐唤醒了沉睡的太阳。

  曙光初现,一缕天光破开了最后的夜幕。

  东羲既上,天下彻底亮了。

  大天官,巫女,面向金乌升起的方向,叶荞曦与魏明姬为迎神之巫齐声吟唱:

  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朝楚公主身披白底金纹长袍衣,金纹发带系乌发,登上鸾文玉石阶,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一步一吟咏,走上神台。

  无金钗,无玉饰,无华裳,她是帝裔,她拥有与生俱来的高贵,无需外物来饰。

  魏明姬恍然明了,何以谓之倾国倾城,真正能够倾倒世间万物的,并非一张皮相,而是悦颜天下,得以神靥的风姿。

  朝楚公主眉间金印,神态庄严,嘹亮清澈的嗓音诵咏着,魏明姬从不知道,原来公主的嗓音是如此的美妙,宛若玉石之音,音声交错,清朗悠长。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她走到台上,长孙少湛一身长衣,立于皇长兄之后,聆听着少女的朗朗之音:“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以焚烧祭天,日月星辰,攘括其中,灌注祭地,血酒社稷。

  这位高贵的公主,没有哪个时候,比此时更美,春纤玉白,风仪玉立,神采奕奕,罗袖从风。

  祭神演礼祭舞开始,长孙少湛与众人一起抬首,垂耳聆乐,若有若无的兰麝之香,起舞,击乐。

  祈祝祷酬,澹然的神情,天际破开阴霾,一丝光辉从缝隙遥遥而落,寸寸荣耀,濯我芳华,青天问道。

  那一刻,朝楚公主在起舞,不停的旋转,祷告,求神,她要与神言。

  不畏伤痛,不畏艰苦,金乌破夜,落在朝楚公主的身上,那一袭白袍被晨曦沐浴成了金色,落在她新雪般的面孔上,金辉灿烂,那还是人吗?

  不,那不是凡人,是他们的神女。

  趋吉避凶,趋福避祸,这是庄严的,绝世的风姿。

  古神卷载,羲朝皇族逐风而停,击地而出璧,开土则沁水,择定风浥为都。

  长孙皇族的族衣是金浪逐雪,以雪白色软缎为底,绣金纹浮花,衣缘滚边淡金缎带,无论男女,皆是广袖宽袍。

  古时祭舞,祭司头戴清澜河边采下的紫花为花环,乌发肆意的垂下,身上穿了带有图腾的布衣,穹顶之下,湛湛青天,与族人欢快的载歌载舞。

  朝楚公主身披金浪逐雪深衣,手持了长长的白羽毛,眉心贴着花钿,脚下仿佛生了火焰,晨曦迎着白皙明媚的面容,那是一种细致入微的美丽。

  侧耳倾听,侧耳倾听,有神言,有神言,朝楚公主旋身裙裾飞起,宛若神女,梅清水软,春姿雪态,她恍若乘风而行。

  吾与天地共生,吾与神言,吾为神子,吾可驱邪,泽天佑庇,不可欺,不可欺,风雨诸神,泽陂苍生,佑我万物。

  风雨晦暗,风来,吾御风,雨来,吾踏雨,乐鼎盛世,海晏河清。

  一朝帝姬手持白羽邀金剑,罗衣从风,长袖交横,这是何等气魄,何等的高贵。

  以声震轩辕,以心邀神明,朝楚公主不再是彷徨失措的孩子。

  皇帝与曲皇后双双凝神注视他们的女儿,今时今日,今时今日,成也败也,在此一举。

  华阳公主也在此,她眼都不眨的,唇角翘起微笑着,抬头仰望着神台上的女孩子,少幽才是真正的天赐的神女呀。

  朝楚公主缓缓走到长孙少湛面前,踏歌而行,她是强大的祭司,是高于一切的神女,为他祈求神佑,魏明姬击瑟,叶荞曦鸣琴,群巫贺颂。

  她们都在想,在看,这无往不胜的姿态,这风仪玉立的灼华。

  她们知道了,真正强大的女子,何须拥有太多的外物来装饰,她们就这样,这样乌发伴长衣,以她的眼睛,她的神情,足以得到神明的认可。

  她手持香火,站在玉台上与长孙少湛相对而立,为他祈福祷祝,此时此刻,这并非兄妹。

  而是抚慰黎民的大祭司,与她所庇护的凡人。

  一束天光破开云端,落在长孙少湛与朝楚公主的身上,人人都把这看作一种神迹。

  少女纤细的手指恍若挽作一朵花,指尖仿佛拥着一簇灿灿光辉,咏诵着伟大的朝阳东君,赞美着太阴之神,美丽的神女为她的子民们祈求福祉。

  皇姐,孩子已经长大,品行风姿都很好,同你们一样出色。

  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这样欣悦的缅怀着旧时光,这是第一次。

  他终于可以无愧于心了,因为他们的孩子,是这样的出色。

  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这盛大的神女祭礼中,唯独闻道国师几欲站起身来,他目光微沉,嘴巴渐渐张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旁的童儿实实在在的见证了,何为无声的呐喊:“不,不……”

  “师父,怎么了?”

  “为何会这样,会这样呢?”终究是堪不破的天道,闻道国师哑然无语。

  半晌,闻道国师又突兀的笑了,早在苔山他就已经为齐王占卜过后。

  “殿下想如何做?”闻道国师翻阅了所有的古籍,能够为他们稍稍做出一点改变,小小的偏移,足以走出不同的路径,越晚越艰难,时不待命。

  “既然是双星牵命,那就无需改变了。”当时,出乎意料的,长孙少湛断然拒绝了国师的提议。

  闻道国师以为他糊涂了,抬起头,脸上的皱纹紧了紧,道:“殿下,这后果您还记得吧?”

  “记得,休戚与共,生死相系。”长孙少湛怎么能不记得,事实上,他第一次听国师说起的时候,并非忌惮,而是微妙的兴奋。

  这不就是上天注定的吗。

  “殿下,您可想好了?”此事非同小可,闻道国师怕他一时意气用事。

  “天命不可改,不是国师您说过的吗?”

  “殿下可知道,为何大祭司一直会存在吗,明明有了国师,祭司依旧由皇族女子担任,甚至不惜以皇帝的亲生女儿来延续,这本身,其实甚为辛苦。”皇帝的女儿,理应过着钟鼓馔玉的日子。

  嘉应长公主的母亲是公主,每一位祭司的母亲虽然不是长孙姓氏,但她们的母亲是皇族女子。

  长孙少湛凝神看向他,大抵是关于到妹妹才勾起他的注意力。

  “因为,神女祭司是可以惩戒罪人,抚慰世人的,国师为国,神女为民。”即便如此崇高,闻道国师最后落寞道:“可是,即便如此,巫女一脉也会渐渐寥落。”

  “怎么会?”长孙少湛下意识锁紧了眉,这太匪夷所思。

  “因为要保持纯粹的心地太过艰难了。”

  长孙少湛当然不会相信:“国师的意思,是朝楚不够纯粹吗?”

  “不,正因为公主的心底纯粹,将要承担的就越沉重,甚至付出的代价也许……”

  “什么样的负担,都有我在。”彼时长孙少湛信誓旦旦。

  长孙少湛束发成冠,已是成人,皇帝为长孙少湛赐了表字,名为令仪,岂第君子,莫不令仪。

  这一句取自《诗经》中《雅》的《湛露》,意为:这些和悦平易的君子,看上去无不风度优雅。

  长孙少湛欣然谢恩,他很喜欢这个表字,也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朝楚公主认为这很好,皇兄的名也很好,君子如水,水至清而湛。

  皇帝看着他,深意道:“这是朕少年时,先帝赐给朕的,今日,朕就将这把宝刀赏赐与你。”

  皇帝命人呈上来的,是一柄金柄窄身横刀。

  “多谢父皇赏赐,儿臣定不辜负父皇期望。”长孙少湛接过横刀,他知道这把横刀,是父皇的心爱之物,金柄横刀。

  善王,景王加冠礼皆得到了父皇的赏赐,与长孙少湛相比,不在其下,只是长孙少湛的加冠礼,与朝楚公主的祭神礼在同一日,看起来更加隆重庄严。

  宴饮过后,长孙少湛就藉口先行出来了,而朝楚也正在神殿等着他。

  “三皇兄。”朝楚公主在祭礼后就来神殿了,此时见他褪去了在祭神礼上的庄严之色,笑盈盈的唤道:“皇兄,你一直看着我吗?”

  长孙少湛的回答从不会令她失望:“目不转睛。”

  独属于长孙少幽的神女祭,她神情庄严肃穆,束素广袖,身披金袍,手执玉笏,徐徐步上玉阶神台。

  长孙少湛就站在下面,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他是如此的欢喜,是如此的骄傲。

  朝楚公主的舞素来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与舞姬不同,她站在白玉台上时,人们不由自主的感受到热血在澎湃,心境的每一丝变化都可以捕捉。

  长孙少湛往时与世族公子相聚时,曾听宵小之辈口出放诞之言,轻狂道:“舞姬与公主有何不同,舞姬是为了取悦看客,而公主她们,难道不是为了取悦神灵吗?”

  长孙少湛仅仅压下手腕,两腮紧绷,江改一眼就看出殿下这是暗地里咬着牙呢,这几位声色犬马,第三天出了些不大不小的意外,旁人皆言他们是触怒了神明,遭到天谴。

  “令仪哥哥,令仪哥哥。”朝楚公主跟在长孙少湛身后,一叠声的唤他的字,皇兄也一声声的答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