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观自在>第26章 利贞

  五月榴花,开如燃色,如焰一般照彻整座宫城,更胜过禁宫中朱墙丹墀之色。

  杨柳亦是柔条冉冉,如美人纤长细腻的发丝,于微风中还送来几分草木芳香气。太液池畔,芙蓉亭顶的翠色与柳色相谐成趣,如此这般,芙蓉亭便被岸边垂杨柳掩映在虚处,若有似无。

  利贞立在伏准身后,若不仔细瞧,只当她正目视前方,望着不远处太液池的烟波浩瀚。趁着眼前人低头品茗的功夫,利贞目光如炬,打量起伏准对面坐着的大燕承平公主李梵清。

  利贞的年纪其实不大,远不像李梵清想得那样。她今年虚岁都才不过三十五,说起来,甚至可能比魏国长公主李舜华还要小上一些。

  只是西北的风呼啸时从不给美人几分薄面,伏俟城的阳光更不会对佳人生出爱怜之意。更何况,利贞的容色也担不上世人一句“美人”的夸赞。

  利贞来长安前,便听说了李梵清的美名,说她乃是当仁不让的长安第一美人。利贞听了只是不屑。皇帝的女儿,又是最得燕帝宠爱的嫡长女,只要长得稍微齐整些,世人自然少不得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利贞心里跟明镜一样。她晓得,那人不是平白地托人在她与伏准跟前大肆渲染李梵清的美名,或许那人更是早早听说过伏准的可敦乃是年长他不少的寡嫂,如今更是徐娘半老。

  利贞攥紧了拳头,指尖印在她掌心皮肉上,微微泛白。

  可更教利贞癫狂的,却是李梵清的容貌,当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当仁不让的长安第一美人。

  今日李梵清穿了件翡翠色的衫子,如柳色,亦如太液湖水,将她整个人衬得温温润润,如一块碧玉一般。但利贞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将这样的颜色穿得出挑的,至少,若换了她来,只会让她的肤色更显黧黑。

  比起前几日在宴会上的遥遥相望,今日利贞有机会凑到近前,更是惊叹于李梵清眉目如画,直似石窟壁画中的神妃仙子一般,是人间罕见的殊色。

  眼下利贞的心思十分矛盾。她既不愿伏准将李梵清娶回伏俟城,取代她的地位;可她又阴暗地希望李梵清能去到伏俟城,被西北的风沙与日光狠狠磋磨。

  “可敦也坐罢。”李梵清放下白瓷杯,柔声道,“还是说,可敦喜欢立着,喜欢居高临下,也好打量本宫?”

  利贞听罢,只觉得身上一麻。她自以为自己的身份藏得甚好,不应当被李梵清发觉。

  只是她已然失态,错过了最好的否认时机,哪怕李梵清事先并不确定她身份,只是为诈一诈她,眼下应也确认了她就是伏准的可敦。

  见她不答,伏准也是张皇无措的神情,李梵清便继续自说自话道:“可敦不通汉话?不应该啊。本宫还特特教人问清楚了,你乃北魏皇族后裔,元姓,名唤利贞。噢,本宫先前还误会了,以为是那个‘丽珍’。本宫以为这二字忒俗,配不上可敦,还是‘元亨利贞’要更贴切些。”

  李梵清一边说着,一边用纤长的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先写下“丽珍”二字,后又将这二字抹了去,重新写了“利贞”二字。

  《易》有云,“乾,元亨利贞”;利,和也;贞,正也。

  这名字取得极好,配上她的姓氏,更有锦上添花之意味,想来元利贞的父母对这个女儿亦是寄予了厚望的。

  只是可惜,纵然元氏几百年前乃是皇室,可人世百年,一切如云烟过眼。如今改朝换代,是她李家坐了江山。

  要不是这次须得同元利贞与伏准打交道,李梵清还听不到这样一段跌宕坎坷的身世传奇。

  元利贞幼年失怙,孤儿寡母流落至陇西,辗转被掳至吐谷浑做了奴隶。后来,因她母亲貌美,做了贵族的妾室,元利贞母女这才得以在吐谷浑暂得生息。只是好景不长,她母亲难产过身,那贵族便又索性强霸占了元利贞。

  直到李梵清听到此处时,还只当这是个悲情故事,对元利贞也心生出几分同情来。可不成想这后头的故事竟出人意料地来了个大转弯,着实让李梵清也不由瞠目结舌。

  元利贞替了她母亲,做了贵族的妾室,可她却并不甘愿。很快,她便搭上了吐谷浑的新任可汗,也就是伏准的长兄,真延。有说真延能在内乱中登上汗王之位,乃是元利贞的功劳,是以真延才会力排众议,封她为可敦。而自真延继位以来,确实对她言听计从,再加之后事,李梵清以为,元利贞的从龙之功应是不假。

  再后来,按李梵清原先听到的说法,是真延在攻打突厥时遭了埋伏,寡不敌众,战亡于且末河畔。战场之上,风云瞬息万变,真延纵然是马背上起家的草原英雄,也会有力有不逮之时,想来千年后的史书上也会是这般记载。

  结果,她近日却听到了截然不同的版本。

  真延之死,是因他与元利贞生了嫌隙。元利贞主和,不愿真延攻打西突厥;而真延主战,亦不愿再受元利贞摆布。元利贞遂将他的行军路线卖给了突厥人,借刀杀人,又扶了真延的弟弟伏准做新任可汗,按照吐谷浑的习俗,她自然又做了伏准的新任可敦。

  以李梵清这几日观伏准来看,伏准确实胸无点墨,极好操纵摆布。换作她是元利贞,自然也会更喜欢如今这个傀儡。

  李梵清不由感叹,有时她总觉得志怪传奇里那些故事太过奇诡,可现实有时却更教她惊诧。元利贞这三十来年的身世经历,当真赛过她看过的任何一部传奇本子,教她心生拜服。

  元利贞父亲尚在时,是将她作男儿教养的,她也一向自诩雄才大略不输男子。这些年她将吐谷浑政局玩弄于股掌之间,耽于权术,根本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

  她确实小瞧了李梵清。

  元利贞本以为她如此样貌,不过是金玉其外,论才智,哪里够与她相提并论。却不想,李梵清不仅仅是一副好皮相,更是有真本事在身,这回确实狠狠地打了她的脸,她甘拜下风。

  伏准见李梵清拆穿元利贞身份,纠结再三,还是让了座位给元利贞。

  元利贞瞥了他一眼,也不再掩饰作伪,径直上前一步,坐了下来,对李梵清道:“公主不仅生得花容月貌,心思更是玲珑七巧。”元利贞的官话十分标准,甚至还带着几分地道的长安口音。

  同聪明之人说话再是惬意不过。李梵清这么急着拆穿元利贞的身份,也是因为她不愿同伏准那个说句话支吾半天、又要四处看人脸色的傀儡商谈此等大事。

  李梵清开诚布公道:“可敦想为吐谷浑图谋百年,承平自是理解。只是这和亲之事,确实还有待商榷。”

  “公主与我相商此事,是为公,还是为私?”其实,元利贞眼下已不会考虑让李梵清作这和亲人选,只是她这想法还不可对李梵清和盘托出。

  她甘愿将这可敦之位让出,让的不过是个虚名,并非是她在吐谷浑的实权。所以,她想要的和亲公主,不过是个同伏准一样的傀儡罢了。可若是李梵清作了这和亲公主,得了正妃之位,以她的心智与背景,恐怕会将元利贞与吐谷浑皆吃得骨头都不剩。

  若当真如此,恐怕不消几年,吐谷浑便会悉数在李梵清掌中,随她东归大燕了。

  “公与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谈出个什么结果。”李梵清笑意温婉,可元利贞怎么瞧怎么觉得她是笑里藏刀。

  元利贞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说道:“我需要确定公主的承诺是否奏效,毕竟,公主只是公主,空口无凭。”

  李梵清轻笑,反唇相讥:“可敦也只是可敦。”

  “公主如今想怎么办?”元利贞见自己已落了下乘,也不愿继续与她逞口舌之快,见机转了话题,直达关键。

  “大燕也知道,吐谷浑是想与大燕修好,这才允诺让和亲公主坐这正妃之位。”李梵清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与可敦一见如故,自然不愿让可敦为此忍辱负重。”

  李梵清这番话虽只是客套,却也说到了元利贞心坎。饶是元利贞今日一直对她有所提防,此刻听了她这番话,内心亦不免松动。

  李梵清又循循善诱道:“可敦想让可汗求娶我,是看中了我在我父皇跟前受宠,若我和亲吐谷浑,吐谷浑自能得大燕庇佑。其实,大燕泱泱□□上国,一贯是一诺千金。若可敦信任我、信任我父皇、信任大燕,便是不和亲,吐谷浑也是能得太平的。”

  “可吐谷浑只是边蛮小国,夹缝中求存,自然战战兢兢。若我一定需要一位大燕公主坐镇吐谷浑呢?”元利贞未说假话。吐谷浑需要与大燕和亲,不单单是为了与大燕修好,更是要借大燕的威势,让突厥不敢来犯。

  比起轻飘飘的承诺,自然是活生生的人要来得更有效。

  元利贞知道,除了李梵清之外,燕帝还有位信阳公主,今年虚岁十四,也算适龄。再有宗室女中,魏国长公主的独女长康郡主刚刚及笄,身份不亚于不得宠的信阳公主,且年纪亦更合适。

  李梵清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元利贞这句话,其实已是对和亲公主之人选松了口。

  “既是要坐镇吐谷浑,那寻常的公主、宗女岂能胜任?”李梵清呷了一口茶汤,她品了品,茶汤已微微有了些凉意,“我倒是有一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便是我父皇的幼妹,我那孀居的姑姑——魏国长公主。”

  元利贞细长的双目眯起,道:“公主在说笑?”

  “可敦对这个人选有异议?”

  元利贞常年居于吐谷浑,对礼教贞洁那套看得并不重要。她倒不是对这个人选有异议,只是她想象不出,魏国长公主会同意这件荒唐的事情。

  “……并无。”

  李梵清拊掌,笑道:“只要可敦没有意见,那魏国长公主便不会有意见。”

  片云西去,遮住一片日影。

  送走元利贞与伏准后,芙蓉亭内只余下李梵清一人独坐。她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瓷玲珑杯,转着杯身,才发现杯身上绘着几朵芙蓉花,颜色鲜妍,栩栩如生。

  要魏国长公主去和亲,就算她再识大体、愿代亲女受苦,心中也不可能一点意见都无。

  而要让魏国长公主不会有意见,自然是因为她压根就不会成为这和亲的人选了。

  至于元利贞嘛。

  李梵清露出个势在必得的微笑,即使元利贞再心怀不满,她也有办法让她将这哑巴亏生生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