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能让人沉迷在无边的幻梦中,而醒来后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凡尘俗世。
经此一宴,杨佑一战成名,在京城中获得了蛐蛐皇子的美名,甚至还惊动了杨庭。
皇帝特意将他召进宫,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杨佑只说太常寺十分清闲,也不是什么要职,没有大事做,自己也比不上几位兄弟有才华,只好玩玩其他的东西。
皇帝只说了他几句,叮嘱他不要让丽妃伤心便放他走了。
雷声大雨点小,杨佑甚至还猜测皇帝是不是觉得很高兴,毕竟他成了一个胸无大志的皇子。
让杨佑有些头疼的是,他真的怕丽妃说他不求上进。
就像是小时候在外闯祸了,不敢回家面对母亲一样。
他差点连照例进宫问安都不想去了。
按丽妃的性子,定是要好好收拾他一顿。杨佑心惊胆战地陪着丽妃吃了一顿饭。席间丽妃仅仅是叮嘱他多吃点东西,就再没了动静。
“母妃……”
“你的事情,我都有听说。”丽妃不紧不慢地说道,“结交官吏本就需要投其所好,你若是以为我会说你,那你可就是误会我了。”
“儿子多谢母妃体谅。”杨佑自我安慰地想着,也许是孩子大了,丽妃也松了手。
“行了,”丽妃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伭儿听说你今天要来看他,高兴了一天,你们兄弟俩好好玩玩。”
杨佑领命退下,他给杨伭买了许多玩具,并不名贵,但杨伭很喜欢,哄着杨伭睡觉后,他趁着夜色出了宫门。
官道御阶旁的梧桐树上还有些蝉在鸣叫,声音寥落,已是带着肃杀的气息了。
敖宸把他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瓜子壳、水果皮全都扔在了地下。
杨佑认命地打扫干净,把垃圾丢了。
窗户外面的梅树已经在王府的土地里安家,它安安静静地站着,在庭前投下横斜的疏影。
敖宸穿着白色的中衣,走到他身后打了个哈欠:“大晚上不睡觉?”
他的衣服松松垮垮,抬手时露出了大半胸膛,杨佑看不下去,替他系好衣服,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他比敖宸矮,衣服在敖宸身上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杨佑问道:“你为何喜欢梅花?”
敖宸歪着头靠在门框边,手指在他肩头乱动,指尖在杨佑的下颌线刮过,他惊讶地说:“我何时说我喜欢梅花?”
他确实没说过,这是杨佑观察的结果。
很明显,几乎不需要怎么留意就能发现。
敖宸嘴角含着戏谑的笑,勾着杨佑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两人对视。
敖宸问,“你不会是为了我在王府种梅花吧?”
杨佑被戳中了心事,心虚地摇头,错过了敖宸意味深长的眼神。
敖宸看着杨佑瘦削的背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揽着杨佑的肩,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到杨佑身上。
“也不是喜欢,”他在杨佑耳边缓缓说道:“就是习惯了,我娘是梅花妖,她在的地方,一定有梅花。”
杨佑点点头,看着地下摇动的疏影,敖宸体温冰凉,贴着他的后背,让他在夜风中一阵瑟缩,“那你……想你娘吗?”
敖宸长吁一声,“她早就死了,想又如何呢?”
杨佑的手忍不住抓住了身侧的衣服,“在凡间死的?”
敖宸摇头,“在我下凡之前就死了。后来也没去她的坟冢看看。”
“对不起,害你不能见你母亲。”杨佑低头说道。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敖宸摸摸他的耳垂,“又不是你让我待在这的。”
“我一定会让你自由的。”杨佑轻轻地说出自己的誓言。
敖宸摇头,拉着他转身,“回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早朝。”
“你信我。”杨佑抓住他的手,用坚定的眼神表明自己的决心。
“好好好!”敖宸连声答应,表情却是放松平常,好像对此没什么期待,“我信你!”
他拉着杨佑回到了房间,径直走向了杨佑的大床。
杨佑看着自己寒酸的小榻,他和敖宸商量道:“能不能换着睡?一天床一天榻,轮着来?”
谁能想胶东王不仅没有钱,连床都不能好好睡。
敖宸在床上摆出了个大字,“你想得美。”
他长手长脚直接占满了整张床,抬眼挑衅地看向杨佑。
杨佑平日都是顺着敖宸的意思来,今日却偏要逆着敖宸来一次。
他拿着自己的被褥,直接丢到了敖宸身上,趁着敖宸翻身躲避的间隙,在床的外侧躺下,迅速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卷,背对着敖宸说道:“睡了!”
敖宸被他挤到床内,先是踢了他一脚,哈哈地笑了半天,从后面隔着被子抱着他,“你真不怕我?”
“怕什么?”杨佑还没反应过来。
敖宸在他后颈慢慢地舔了一口,“不怕我对你动手动脚?”
杨佑把头缩进被子里,脸涨得通红,“你你……你不要脸!”
他蠕动着想脱离敖宸的怀抱,一直把自己挪到了床边。
敖宸笑了一声,将他整个抱回到床的中央,一只手搭在他身上,梳着他的头发说道:“逗你的,快睡吧。”
“这种事情,不要开玩笑了。你又不喜欢我。”杨佑小声地说。
敖宸捏着他的耳垂,“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
“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不是一个意思,”杨佑扒开了他的手,“不要胡搅蛮缠。”
敖宸在他侧脸亲一下,“行, 不缠你,快睡吧。”
杨佑得了承诺,这才安心睡去,
敖宸撑着右手看了他大半夜。
他把杨佑的被子往下压了压,让杨佑的脸能露出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是十五岁的少年,十五岁的杨佑,他有着一颗真心,有着一个艰难的处境。
在前路未定的地方徘徊,在风雨飘摇中坚守。
你会给我带来什么?
他自言自语地问道。
敖宸早已对人类不再信任,对自己的契约也不再抱有期望。
可这个孩子却一再勾起他的好奇。
敖宸看着他在所有人面前装傻,背地里却偷偷为自己的梦想雀跃。他见过许多发誓做明君圣人的人,杨佑是其中最傻的一个。
这个最傻的小孩,却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宁静。
他的力量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削弱,但依然能做很多事情。
不少人祈求他的帮助——卜算,偷听,暗杀……
凡人的生死悲喜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可以向任何人提供任何帮助,不顾忌律法和道德,完全依照自己的心情和喜好。
可杨佑是个例外,如果敖宸不去主动帮他,杨佑真的不会让他做事,只把敖宸当做一个可以信任和依赖的朋友或亲人。
敖宸在他眼里似乎真的是一个人,杨佑对他依赖信任,却不曾强求他给予任何东西。
作为信徒而言,杨佑其实非常不合格。
他对神明有着近乎纯洁的信仰,却不要求神明的回报。
多么渺小,多么脆弱的人啊。
他将头抵在杨佑的后颈。
他突然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想要放弃所有的计划和谋略,只看着杨佑走出自己的路。
杨佑和别人似乎都不一样,就让他看看,杨佑的路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没有他的干涉,这位皇子的未来究竟和别人有何不同?
敖宸把手伸进被子里贴着杨佑的后背,感受着手底下少年人温柔的体温。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辽阔无边的云海,是他最熟悉的天空。他御云气而上,穿过缥缈的白云被日光拥抱,在晨风雨露中肆意徜徉。
杨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深切的后悔。
他就不该硬和敖宸挤一张床!
大概因为敖宸是龙,总习惯要缠着什么东西,所以睡姿非常不好。
杨佑是被活活勒醒的,敖宸躺在他身后,双手绕到前面来抱住他的胸口往怀里勒,脚像蛇尾一般缠住了杨佑的下半身,杨佑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两个人的腿是如何缠在一起的,更没办法解开。
而且,杨佑能感觉到他脖子后面的衣服又一小块被打湿了。
杨佑欲哭无泪,用胳膊肘顶了顶敖宸,“敖宸,你别流口水在我衣服上!”
本来上早朝就要在天没亮的时候起床,他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已经很累了,今天还差点被勒得背过气去,也顾不上打不打扰敖宸的清梦,杨佑撑起身子就想起床。
他竭力撑着手抬起上半身,敖宸抱住他上身的手一动也不动,杨佑就像在岸上挣扎跳动的活鱼一样,扭来扭去也没个自由。
敖宸闭着眼睛,突然爆发一阵大笑。
杨佑力竭,躺在床上无力地说道,“我要上朝了。”
敖宸笑着收回手,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脸。
杨佑坐起身来,反手摸到衣领背后一片冰凉,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睡觉姿势不好也就罢了,居然还流口水!”
敖宸看着那片痕迹有些幌神,继而说道:“不是口水……”
“那是什么?眼泪?”杨佑从床上下来自己把衣服慢慢穿好。
从敖宸在他这常住之后,他就不敢让其他人过来伺候自己。虽说别人看不见敖宸,万一龙神大人要是心血来潮拿了什么东西,被别人看见物品在空中飘浮,误会成神神鬼鬼的东西,他也无法解释。
皇家最忌巫蛊,杨佑可不想因为敖宸成为本朝历史上不知道第几个以巫蛊罪名烧死的宗室。
如果还引来道士和尚做法,谁又知道会不会对敖宸造成影响?
所以他只有苦了自己,亲力亲为。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梦到什么了要哭?你娘打你了?”
敖宸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梦到了以前在天上飞的时候。”
“啊?”杨佑的手顿了顿,他莫名地觉得心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那确实该……怀念一下……”
敖宸帮他把衣服上的褶皱拍平,杨佑隔开敖宸的手,系上腰带。
“我觉得咱们俩睡一个床也不舒服,要不你今晚去睡小塌?”杨佑趁机提议道。
敖宸往他背上扇了一巴掌,“滚去上你的朝!”
杨佑回身做了一个鬼脸。
瑞芳已经安排好了接他进宫的轿子,他住得近,所以能起晚些,匆匆吃了点东西就上了轿。
街头还一片昏黑,除了官员以外,大多数人都在沉睡,偶尔有几个官轿和杨佑擦肩而过。他很快到了宫门口,大臣们都差不多站好了队伍。
有点冷,他搓了搓双手,很快找到了太常寺的队伍。
——因为他们实在是太过另类。
别的官员都是整整齐齐地站着。唯有太常寺的人,站也站不直,东倒西歪,一副流氓模样。
太常寺众人本着小混不及大混,小混混于家,大混混于朝堂的原则,通过在朝堂上一语不发和坐山观虎斗等行为,又充分地混过了一天。
下朝时,商洛又说想办秋虫会了。
杨佑不仅肉疼,还胃疼,他赶紧找准机会开溜,却被徐开霁拉住。商洛到底是活了多年的老头,说服人的技巧一流,杨佑都不知道商洛到底说了什么,回过头来自己已经答应了他要主办秋虫会。
杨佑恶狠狠地说:“您再这样,我就辞官了。”
商洛笑呵呵地拍着他鼓起来的大肚子,“五殿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再说,你不搞这些事情,难道一天到晚要忙于政事吗?”
杨佑像被针刺了一下,不管他是否想在朝政中插一脚,没有背后势力支持的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是必须的掩护。
商洛是对的,他不能是一个忙于政事的皇子。
商洛见杨佑有所松动,便拉着徐开霁讨论请帖的事情,他们还是决定全部官员都要发,但估计来的人很少,所以也不必像上一次那样包下酒肆,这一次只要酒食到位就行。他们把地点选在了杨佑的王府,让杨佑准备上好的美酒和各种吃食。
杨佑听了半天,觉得好像很有道理,毕竟这里只有他地位最高,宅子应该也是最好的。
商洛接着又点起了菜单,让徐开霁记下他要吃的各种东西。徐开霁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却被用在了记菜名上。
不对啊,杨佑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王府我的钱吗,怎么什么东西都要商洛来指定?他上个月都差点喝西北风了!
他赶紧拦住徐开霁,补上了自己的要求,“我要喝城西王家酒肆的凤酒,二十年的那种。”
徐开霁拍拍他的手,严肃地劝告道:“主人要照顾客人,你乖一点,要喝什么平时去买,这次宴会,就按照我们的意思来。”
这些人就是明目张胆蹭吃蹭喝!
杨佑想到刚刚送到府中的赋税,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干瘪的腰包,在秋风中落下了几滴不值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