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渔跑出来之后就后悔了。
悦意山庄到处都挂了灯笼,秋叶飘飘,他踩上叶子时,就将寂静的黑夜打破。
岳渔摸摸脸:“唉……”
“我怎么就……”
他不该跟大哥发脾气的。
即便有想问的,也能之后再问啊。
大哥那么不靠谱,肯定也记不清了。
岳渔觉得自己能够理解。
但眼下吵也吵了,岳渔想了想,觉得要不就将计就计,也好把事情弄清楚。
他扭头出了门。
徐相斐也跟着出来了,随手拉了人问:“四少爷呢?”
“出门了。”
徐相斐心中焦急,也顾不得那么多,让小厮给他牵了匹马,匆匆离开。
柳州城内有几家不错的客栈,房钱也贵,岳渔来到其中一家,仰头看了看,收拾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神情,慢吞吞地走进去。
阳芩举杯对窗,见他过来就一笑:“我说了,你家里人都瞒着你。”
岳渔没说什么,站在他跟前:“……你之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
阳芩挑眉:“你大哥在京城住了八年,你觉得他真的没见过你母亲吗?但这么多年,他明知道你心中思念父母,却从来没说一句……唉,我也是想不到啊。”
“想不到,你竟然以为你父母双亡。”
岳渔眼皮微颤,好似信了阳芩的话。
他这几日被叶期关着不让出门,但恰巧就在前一天,他其实想着不跟阳芩来往了。
岳渔原本就觉得自己其实对阳芩没有那种感觉,只是冥冥之中总好像有人摁着他的头让他去在意。
这才莫名其妙地跟阳芩熟悉起来。
还是之前那句话,他觉得这个人……有点假。
岳渔也说不上来,他去问过徐相斐,但大哥并不阻止他们出去玩,只是告诉他有什么事就要跟家里人说。
他也就放了心。
但阳芩几次三番惹他生气,又跑过来哄,岳渔觉得他好像把自己当孩子了,有些不悦。
后来有一次,岳渔出门时,遇见李行露,瞧见这位掌柜犹犹豫豫地说:“不如……你还是别去找他了吧。”
岳渔眨眨眼。
秋桂香飘十里,岳渔看着身边的阳芩,也说:“你还要在这边待多久?”
“过不了多久了,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不用了。”
岳渔认真地重复:“我觉得,我不是很向往江湖……悦意山庄就很好了。”
他扭头想走,却听见阳芩说:“那你连你娘亲,都不愿意见吗?要知道,她可是想你很多年了。”
岳渔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自小他就知道,自己父母双亡,是借住在悦意山庄的可怜孩子。
身体不好,拖累家人,胆子也小,一辈子也没什么建树。
岳渔从前总觉得自己不配,也有些羡慕,羡慕岳满星和父亲待在一处,羡慕叶期兄妹两人打打闹闹,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如今,阳芩却告诉他,他的母亲还在。
岳渔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消息,良久才说:“……她不在了……”
“不在?是徐相斐跟你说的,还是岳前辈说的?他们两人,有什么资格说你娘亲不在了?”
岳渔从阳芩那里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他的父亲是岳家最小的孩子,姐夫去了京城赶考,当上探花,他父亲便送长姐去京城团聚。
但路上出了事,长姐去世,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徐相斐,岳渔父亲来到京城告知噩耗,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侯府小姐。
侯府小姐在不久后选择与岳渔的父亲私奔,两人无媒无聘,让侯府上下受尽了白眼。
两人在外奔波,岳渔父亲吃不了苦,选择抛弃侯府小姐,但那时岳渔已经出生,他把孩子丢给了自己兄弟养,在外花天酒地时意外去世。
这个故事让岳渔头皮发麻,只能喃喃道:“你胡说……”
他父亲不会是这样的人。
阳芩却叹息一声:“那你母亲遭此一难,回去后只能被养在深闺,多年来以泪寄相思……你挂念生父,难道生母就不顾了嘛?”
“那你呢……你又是谁?”
“我本就是受侯府所托,前来寻找他们的外孙,但看岳家对你不错,才有些犹疑……”
阳芩悔恨道:“要知道他们这么瞒你,我就该早些告诉你,也不能让你和我生了嫌隙。”
岳渔浑浑噩噩地回去,却又跟叶期吵了一架,他本想试探叶期知不知道,但想来也是不知道的。
叶期是在他来到岳家之后才来的,再说岳家的事,他也不算清楚。
但是要岳渔去怀疑徐相斐……
也不可能。
“我大哥离开京城时才八岁,他能知道什么?”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向阳芩:“……但他们为什么骗我?”
“做出这事,本就违背常理。”阳芩伸出手想给他理理衣服,“没关系,按理来说,你还得唤我一声表哥,虽然关系较远,但聆姨照顾过我……”
岳渔眼睫微颤。
阳芩继续说:“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太残忍了。”
“但没关系,日后还有我……我不会骗你,岳家如何,你也别去想了。”
岳渔仿佛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开岳家?”
“我只是让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阳芩不动声色地劝道,“岳家又是武林门派,又是柳州商户,却没有一个正经的读书人。而你不同,你回去……是要继承侯府的,你是下一个小侯爷,侯爷和夫人也都在等你。”
岳渔眼睛红了,躲开他伸出来想擦泪的手:“我、可我……”
“放不下吗?那也很正常。”
阳芩一笑:“你回去再想想?”
“想什么?不如和我说说?”
徐相斐推开门,径直迈步进门。
“小渔,回去了。”
岳渔犹豫片刻,还是站在徐相斐身边。
阳芩并不意外,他也知道自己来迟一步。
要知道岳渔从前胆怯害羞的模样多好下手啊,可谁知中途来了个徐相斐,硬生生把岳渔拐跑了。
如今他再来,也很难得到岳渔的信任。
不过不用急,只要岳渔愿意跟他走,哪怕只是去京城看看,他都有办法让岳渔不舍得离开。
徐相斐拱手一拜:“打扰了,那阳少侠,我便走了。”
“等等。”阳芩似乎叹了口气,看向岳渔,“没关系,徐大哥也不是故意的,你回去好好说说。”
徐相斐简直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
还故意的,这故事他怎么不知道?
岳渔低头嗯了一声。
回去路上,徐相斐看着岳渔牵来的马:“你之前缠着我教你,就是为了这个的?”
岳渔仿佛是知道他生气了,只能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想知道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
“万一大哥也不知道呢?”
“大哥不知道,小渔也不能吼大哥啊,那我得多伤心?”
岳渔被逗笑了,然后又是无法言语的愧疚:“对不起……大哥……”
徐相斐摸摸他的头:“好了,这事就算了,你也好好跟你二哥说话。我不管你想知道什么,但我话摆在这里,在阳芩身份明了之前,你不能离开柳州。”
岳渔顿时哑然。
但他就是想离开柳州啊。
……
岳渔回房中翻找了一下之前给徐相斐画的画,小厮帮他一起。
看着看着,小厮就有点不明白了:“少爷在看什么呢?”
岳渔想了一下:“我要是做了大哥不想我做的事,他会不理我吗?”
“少爷想做什么事?大少爷脾气好,倒是不会吧,或许少爷你到时候撒个娇就过去了。”
“我也这么觉得。”
少年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必须由我自己去做,才能让我彻底放下心。”
“连大少爷都不行吗?”
“大哥啊……”岳渔揉揉自己的脸,“我不是不信他们,只是觉得……好像就只有我很没用。”
叶惟意受伤的事他插不上手,徐相斐和叶期的生意他也不懂,岳满星去参加的武林大会他只在说书先生口中听过。
岳渔其实越来越茫然。
也许阳芩真的是个坏人,但这个人永远不停地夸他,岳渔差点就信了这人口中的话,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了。
但岳渔知道,自己好像还是从前那个躲在院子里不敢出来的孩子,永远与世间格格不入,永远不能帮家人一把。
如果……他真的能见到自己的母亲呢?
岳渔说:“我上次听到二哥说了,秦若一家当真有了贵人相助,她那个新婚丈夫,也要去京城上任了。”
“但二哥也办不了这个事,他说一旦涉及到京城那边,他就很难再做什么事了……”
“好奇怪啊,只不过是有了一个所谓的贵人相助,就能让一向无所不能的二哥这么担忧吗?”
岳渔天真地想:“我也想当二哥的贵人。”
小厮鼓励他:“少爷一定可以的。”
岳渔就笑了。
所以他想悄悄去看一看。
他知道徐相斐不喜欢京城,既不想自己去,也不想让他去。
岳渔也说:“我只是去看一眼……我知道的,岳家才是我的家。”
京城有多繁华,他不明白,时局有多复杂,他也不多。
书上教不了他这些,但岳渔也想自己能会点什么,至少……别这么没用吧。
阳芩说的话他没有尽信,但有一些他肯定不能乱说。
侯府的事应该差不多是真的。
“但我不能让阳芩起疑心……要让他觉得我信了他的话。”
岳渔眨眨眼:“看来只能辛苦一下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