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摆着一面镜子,当年成婚时他从外面买回来的,作为新婚礼物。我仍记得他当时愧疚羞涩的眼睛。
我一缕一缕地摸着嫁衣上的纹路,从前的一幕幕于我面前闪过。
他进京赶考时,曾在我们那个村子暂住。每天早上我起来舀水的时候,都能听到从他屋子里传出来的读书声。
书,读书人,多稀罕呐。乡下本就少有识字的,更别说我是个女孩,但我想读书。
哥哥七岁时被爹娘送去念书,可他很讨厌读书,到我七岁时,我哭着闹着也想读书,娘打了我一顿。
就是那天,娘告诉我,我根本不是他们家的孩子,养我就是为了给我的兄弟做童养媳。
再一次见面是几年后了,他第一次考试时落榜了,那一年春天,再一次借住在村子里。
“油菜花都开了呀,”我转向他,笑着问,“好看吗?”
他耳根通红,“好......好看”,他看着我,“人更好看。”
这让我有了一丝希望,我的心跳的像是在擂鼓,只是露出个安静内敛的笑来。
“芸芸,跟我走吧,只要我活着,便不负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满是年轻的坚定和年少的意气。
他已经知道了,朱家的媒婆来家里好几次了,还能因为什么,爹娘改了主意,要把我卖给镇上的朱老爷做妾,用我换五十两银子啊,足够给哥哥和弟弟结一门好亲事,盖一间青瓦房。
我见过家里卖猪,谁会管猪愿不愿意,他们会把猪打晕,抬走就是了。
我不愿意。
所以,我们私奔了。
我们偷偷地成亲,没有聘礼,没有嫁妆,只买了两件喜服,一面铜镜。
“三郎,三郎,教我读书吧,好嘛?”
他只是不在意地笑,“才藻非女子事。”
我愣在那儿,心里挺不是滋味儿,说不出来什么感受,于是也笑了笑。
我不再跟他说这种话了,我只是自己偷偷地学。
后来,他考中了,开始时只是做一个小官,一天一天地,我们的宅子越换越大,下人也越来越多,我渐渐清闲起来,于是请来了位女先生教我读书。
但我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他再也不在家里念书了。
我问他:“三郎,你不喜欢读书了吗?”
他觉得好笑,“又有何用?”
我恍惚中感觉到,我们原本并肩走在一条路上,面前出现一条河,他淌过去了,而我还在原处站着。
他没有回头,他向前走了。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他的眼睛没有看向我,“在苟大人家商量事情......苟大人想把女儿嫁给我。”
我为他夹菜的手顿住了,没有说话,我知道他还没有说完。
“苟大人家的千金,不可能做妾。”
“那我呢?”人生气到极点时,竟然会笑出来,只是声音会颤抖。
“我们成亲多年,你一无所出,况且我们身份已不相称,”他说着说着就理直气壮起来,“你退一步吧,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一片压抑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想将手攥紧,却只是无力的蜷缩了一下——我的三郎啊,他早已淹没在名为时间的那条河里了。
如今,铜镜里的我正望着我,我拿红纸抿红了唇——忽然想起教我读书的那位女先生,她让我读的第一本书,居然是《女戒》——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向地一掷,摔碎了这面镜子。
人生之苦,十之八九,既已熬过□□,何不将就一二?
可我不愿意,不愿意将就。
我走到井边,夏夜的风如奔腾呼啸的马群,忽地向我推来,我想起和他一起离开家乡的那个夜晚,那时我心中满怀憧憬和期待,以为前面没有翻不过的山,趟不过的河。今晚的风依旧是那一夜的风,可我跑不动了。
我反抗这世界已经很久了,却没有任何作用,算了吧,我实在累了,让我休息会儿吧。
当四面八方的水将我淹没时,我心里没有害怕,反而有股平静。
若我能见到从前的三郎,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很想他。
红衣新,红衣旧
官人仍依旧
新轿抬,旧井封
大人喜事逢
一新郎,两新娘
新人入喜堂
旧人井中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