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五十六章 日暮酒醒(下)

  燕燕心中一突,如临大敌,每根头发丝都戒备起来。她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摇。

  谈璓骑在马上,看着那片红缎轿帘,神情落在围观的众人眼中,端的是难以捉摸。

  轿夫们不知他意欲何为,但看这架势,倒像是来抢人的,各自低头,大气也不敢出。

  谈璓下马,走到轿前,道:“你出来。”

  燕燕手攥着袖边,紧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在这狭窄昏暗的轿厢里,出奇地响。

  谈璓等了一会儿,心中恼火,他原不想与她有什么瓜葛,是她纠缠在先,如今他不顾名声,欲与她修成正果,她却退缩了。

  到底是什么麻烦,不能一起面对,连说也说不得?

  她还是不信任他,即便同床共枕,恩爱情浓这一年,她还是不信任他。

  谈璓一把掀开轿帘,见那娇滴滴的人儿受惊似地身子一缩,心先软了三分。

  燕燕抬着头,逆光看他乌纱帽下的如玉脸庞,眼中酸涩,轻声道:“大人有何贵干?”

  谈璓弯腰进了轿子,在她身边坐下。就这么大地方,燕燕不得不挨着他,他身上的淡淡香气散入口鼻,心似在刀尖上起舞,愈跳愈快,愈快愈痛。

  谈璓道:“你当真不跟我走?”

  燕燕涩声道:“承蒙大人抬爱,民妇无福消受,只能辜负大人一番美意了。”

  谈璓蹙起眉头,抿了抿唇,道:“你不跟我走,我便要娶别人了。”

  燕燕听了这话,好像一把盐撒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痛得脸色惨白。她当然知道,他这个年纪早该成亲,京城也有的是名门闺秀愿做他的夫人,他母亲一定已在张罗他的亲事,他这一去,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别人的丈夫。

  这是她一直拒绝去想的事,他偏要说出来!

  到底是最亲密的人,深知哪一处是她的死穴,欲以此逼她就范,却不知她若有选择,何须他如此逼迫。谁愿意把心上人,枕边人拱手相让?

  燕燕眼中水汽弥漫,转脸对着轿窗,一言不发。

  谈璓也不再说话,沉默的对峙将时间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欲走,燕燕心中着慌,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

  谈璓眼风一扫那张满是不舍的脸,欣喜暗生。

  燕燕启唇,声音轻柔道:“如星,你辞官好不好?辞了官,留在苏州与我成亲。”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直到他摇头,黯然收了一腔柔情,松开手,强笑道:“既如此,便祝大人回京娶得如花美眷,早生贵子了。”

  谈璓一下也白了脸,怔怔看她良久,终究无话可说,掀了帘子出去。

  外面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不知两人在轿子里这半日做什么勾当,但见谈璓失魂落魄地上马离开,倒像是被女人甩了,一个个暗自称奇。

  淇雪叹了声气,让轿夫起轿回府。

  这一席话几乎要了燕燕半条命,下了轿,她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强撑着自己往房里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沈仲原本有事要向她请示,见她脸色难看,想想还是不说了。

  燕燕回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什么也没想,泪水便没入鬓发里。

  高嬷嬷见她这个样子,甚是心疼,坐在床边安慰道:“主子还年轻,往后定会有比他更好更合适的人,陪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燕燕摇了摇头,莫说比他更好的人,就是他这样的人也不会再有了。

  高嬷嬷叹了声气,放下帐子,让她休息。

  次日晨起更衣,见衣橱里有他留下的衣衫,想拿去还了,又不忍心。梳妆时,见那盒子里的螺黛,想他将来可会给妻子画眉,尚未知答案,已红了眼圈。

  淇雪昨日在轿子外听见两句,这时立在她身后梳头,看了一眼镜子里,轻声道:“夫人既然舍不得谈大人,他又愿意带您走,您为何不跟他去呢?”

  燕燕道:“他有他的难处,我有我的难处,就此作罢,对谁都好。”

  淇雪不作声,打开一瓶桂花油,倒在掌心里,抹在她浓密的长发上,又梳了几下,道:“还不知新知府是什么人呢?”

  燕燕沉浸于与谈璓离别的悲伤,这才想起新知府的事,用早饭时,见沈仲立在一旁,便问他道:“可打听到新知府的消息?”

  沈仲昨日便想说这事,道:“打听到了,是临清那位唐知州,您应该见过的,他原先在苏州做过知县。”

  “唐烨?”燕燕吃了一惊,转头与淇雪面面相觑。

  沈仲见她这个反应,有些奇怪,道:“就是他,怎么了?”

  燕燕转过脸,道:“没什么。”

  沈仲道:“那礼物夫人您看怎么送?”

  燕燕没心思去想,道:“你看着办罢。”

  用过早饭,淇雪跟着她走到账房,见四下无人,悄声道:“夫人,那姓唐的来苏州,莫不是为了祝夫人?”

  燕燕道:“十有八九是了,要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

  淇雪道:“那祝老爷岂不是有危险?”

  燕燕不解道:“他有什么危险?”

  淇雪道:“夫人怎么不明白,这奸夫淫妇凑到一处,难免嫌祝老爷碍眼。婢子看,还是提醒祝老爷一声,叫他早做提防为好。”

  燕燕想了想,道:“这话说不好倒伤和气,老祝也不是省油的灯,等他自己发现不对,会小心的。”

  谈璓当街拦轿一事在之后几日传遍苏州,有人猜测并非是他抛弃燕燕,而是燕燕舍不下薛家的偌大家业,不愿随他去京城。可是哪有女人宁愿做商人,不做京城高官的太太?故而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并不多。但不管怎么说,谈璓看起来对燕燕余情未了,众人也不敢随便轻视她了,谁知道两人以后会不会藕断丝连,再续前缘呢?

  唐烨从临清来苏州的路上便听说了谈璓与富商孀妇薛于氏的种种传闻,到了苏州,谈璓与他交割清楚,便准备回京了。

  这日是小雪,寒雨纷飞,苏州城中大小官吏,乡绅富豪,还有许多百姓都来为谈璓送行。做了一年半的苏州知府,谈璓的行李也未添得多少,依旧是两辆马车,几名随从。胡杏轩不想回京,谈璓便举荐他去台州府衙做师爷,故而此时已不在随行之列。

  走出城门两三里,谈璓回首望去,乌云压城,官道上满是送行的人,偏偏没有他想见的那一个。

  “唐知府,你和大家都回去罢。”

  唐烨笑道:“大人为苏州百姓辛苦操劳,两袖清风,我等再送送大人也是应该的。”

  谈璓站着不动,姚开替他打着伞,众人都陪他在风雨里站着,见他时不时地看向城门方向,纷纷会过意来,这是在等人呢。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城门口仍不见那一抹倩影,谈璓难掩失落的神色。

  姚开忍不住道:“少爷,雨越下越大了,上车罢。”

  想必是不会来了,说断就断,她当真是干脆。谈璓踩着脚榻,走上马车,又转身下来,骑上李松的马,分开人群,飞奔回城。

  众人瞠目结舌,马蹄声远去,望着那雨幕中的潇然背影,原先不信是燕燕不愿随他走的人,这时也不得不信了。

  到了薛府,谈璓浑身湿透,下人带着他来到观鱼阁前的湖边,此时烟雨凄迷,满湖残荷枯叶,不见半点翠绿。

  燕燕穿着一身素白长袄,宝蓝遍地金裙,坐在乌篷船上,矮桌上放着一把银鸳鸯壶,两只青玉莲花杯。

  她亦在等他,却比不等更叫他心涩。

  谈璓上船,在她对面坐下,雨水顺着脸庞往下滴。燕燕看他一眼,端起一杯酒递给他,盈盈笑道:“大人此番回京,恐怕再见无期,往后山高水远,望自珍重。”

  谈璓握住她的手,竟与自己一样冷。那杯酒在两人手中微微一颤,洒出来些许。燕燕垂下眼睑,并不看他。

  谈璓有千言万语欲对她说,却都不是她想听的,只有松开手,将那半杯酒一饮而尽,苦涩道:“你也多保重。”

  纵然鸳梦再好,他还是不能为她舍弃仕途,做一个只恋风月的男子。

  燕燕并无怨怼,她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看着他下船离去,她拔下头上的金镶玉梅花簪,击着杯盏,低声浅唱:“虎丘山麓遇婵娟,疑是姮娥出广寒,展齿一笑含丰羞,淑女窈窕君子逑。佳人拜佛我求天,愿千里姻缘一线牵,一叶扁舟紧相尾,烟波影里到梁溪……翻将旧曲谱新腔,愿普天下千万情侣永成双。”

  谈璓放缓脚步,任那字字句句揪在心上,直听完最后一句,方才走出月洞门。

  寒风凛冽,雨打在篷顶荷叶上,声声凄凉。燕燕自斟一杯又一杯,上好的竹叶青好像掺了水,越饮越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