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五十一章 使团风波(下)

  清风茶楼在前门大街上开了几十年了,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十多年前便被人包下,几乎每个月十五那人都来点一壶茶,几样点心,什么话也不说,坐上一下午。

  掌柜的和伙计们开始都觉得奇怪,但也没有人去打听他的身份,京城里的怪人怪事太多了,少打听,多做事才是长久之计。

  今日又是十五,午时刚过,那人便来了。他身躯微胖,面白无须,穿着紫暗花鹤缎长袍,头戴一顶黑色小帽,十几年了,也不怎么见老。虽不知他名姓,掌柜的好像见到老朋友般熟稔地打了招呼。

  蒋芳朝他点头笑笑,径自走上二楼,在老位置坐下,点了一壶大红袍,一碟豌豆黄,一碟油炸花生,一碟驴打滚。

  不多时,角落里坐着的一名青衣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作了一揖,压低声音道:“敢问尊驾可是蒋公公?”

  蒋芳眉头微皱,看着他道:“你是何人?”

  简从道:“小人是襄王府的下人,襄王派小的前来拜托公公一件事。”

  襄王?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他有在这里吃茶的习惯。

  蒋芳微微含笑,他是瑞王府的老人了,看着闵恪长大的,提起他,心头自有一番温情,和颜悦色道:“王爷近来可好?他有什么吩咐?”

  简从跟着两任家主也见过不少高官权贵,但蒋芳这样的人物,他还是第一次见,心里敬畏非常,想起家主的叮嘱,见到蒋芳不要过于谦卑,记住你是襄王府的人,极力自然道:“王爷很好,有劳公公挂念。十几天前,有一支北狄使团经过镇江税关,查出一卷辽东地图。北狄使节富察那咬定地图是苏州知府谈璓所赠,王爷听说此事,认为必有蹊跷,望公公将此事转告皇上。”

  司礼监大太监,何等通透之人,闻言便知这背后的猫腻,垂下眼睑沉吟片刻,笑道:“王爷与谈翰林应该没见过几次罢,好打人间不平事,他总是这样。”端起茶盏慢饮了一口,道:“我这就进宫,有机会便告诉皇上,你回去上复王爷,皇上有皇上的难处,莫要与皇上怄气,多多保重自己。”

  简从道了声是,送他下楼,望着他上轿离去,后背衣衫都被冷汗黏住了。

  回到宫中,蒋芳换了一件石青色小蟒朝天纻丝曵撒,头戴一顶青罗面子的刚叉帽,端着一碗参汤,放轻脚步走进养心殿。

  天睿帝穿着蓝云缎道袍,倚在榻上拧眉看着翰林院刚送来的青词。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原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天睿皇帝,万寿无疆。

  “写的什么东西!”天睿帝将纸揉成一团,随手丢了出去。

  纸团滚至蒋芳脚下,他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檀木桌上,捡起来展开看了看,笑道:“今年翰林院送来的青词,皇上似乎都不满意。”

  天睿帝道:“这几年朕看过的青词,还数如星写得最好,只可惜他去苏州了。”

  蒋芳眉心一动,道:“皇上,奴婢方才在宫外遇见潘尚书,听他说谈翰林被人指控通敌叛国,正在南京候审呢。”

  天睿帝愣了愣,道:“谈璓通敌叛国?”语气满是不可思议。

  蒋芳忙道:“具体怎么回事,奴婢也不清楚,皇上不如传潘尚书来问问。”

  潘伯彦听说皇帝召见,又惊又喜,须知他已有两个多月没见过龙颜了。

  走进养心殿,向坐在榻上的天睿帝行过礼,天睿帝看他一眼,道:“平身罢,你说说谈璓怎么了?”

  潘伯彦正想说这事,却不知是谁先透露给了天睿帝,暗自奇怪,面上不表,道:“启禀皇上,三月二十五,有一支北狄使团到苏州游览,回程经过镇江,被查出一卷辽东地图。使节富察那说是谈璓所赠,镇江知府邓春已将此事报与巡抚韩岩,韩岩不敢擅断,日前请示首辅。微臣听说首辅的意思,是要以通敌罪论处谈璓。”

  “辽东地图?”天睿帝脸色骤冷,看着潘伯彦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潘伯彦与四周众人无不屏息,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天睿帝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宇间隐隐浮现怒气,道:“叫沈霄来。”

  不一时,穿着黄底丝绣大红飞鱼服的金吾卫统领沈霄佩刀走进殿内,下跪行礼。天睿帝命他即刻前往南京,协助韩岩审理北狄使团一案。

  沈霄领了圣旨,当下带了六名亲随,快马加鞭,星夜赶往南京。

  这些日子,谈璓被困官驿,公务都由同知陆鸣代理,大把空闲的时间消磨在燕燕送来的古籍字画上。每到傍晚时分,她便会带着美酒佳肴翩然而至,说说笑笑,一如平常。

  谈璓心想若是寻常女子这会儿不知慌成什么样,连官驿也未必敢来,而燕燕,他只在她刚到南京那一晚看见几分惊慌之色。

  要经历多少风雨才能练就这份沉着气度,谈璓欣慰之余,无尽疼惜。

  燕燕心知蒋芳待闵恪不同,听说是闵恪所托,他一定会把谈璓的事告诉宫里那位,金吾卫很快便要来了,她也要走了。

  这日天色阴沉,午后刮了阵风,风里裹着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直到傍晚也没个住。谈璓正低头坐在桌旁写字,听见廊下传来的脚步声,便知道是燕燕来了。

  帘子一掀,她穿着湖绿色的窄袖如意云纹绸衫,玉色绣折枝堆花褶裙,怀抱着几枝半开未开的粉色芍药,带着清凉的水汽走了进来。

  淇雪跟在她身后,提着一只螺钿食盒,向谈璓行了一礼。

  桌上有一只青花海水瓶,里面的几枝绣球花已经泛黄了,燕燕将芍药换上,看了看他写的字,笑道:“我也喜欢贺方回的这首《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曼声念了一遍,越看越喜,转脸向他道:“这幅字送给我罢。”

  谈璓笑道:“你喜欢拿去就是。”

  燕燕将墨迹吹干,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拿在手中,狡黠一笑,道:“将来等你成了大家,一字难求的时候,我便拿你的字去贿赂其他当官的,倒是一桩不花钱的买卖。”

  谈璓道:“好个奸商,这字不能给你了,还给我。”说着伸手去夺。

  燕燕早跑开了,笑着没留神,踩着裙角被绊了一跤,摔在床边,额头咚的一下磕在床柱上,吓得谈璓急忙上前看她伤着没有。

  还好磕得不重,只是红了一道,燕燕疼得泪花在眼睛里打转,握拳捶他道:“都怪你!”

  谈璓暗自好笑,一边挨打,一边替她轻轻揉着,道:“怪我,都怪我。”

  燕燕打了他几下,忽勾住他的颈子,在他白皙俊秀的脸上落下一个,两个,三个,许多个胭脂唇印。

  谈璓环着她的腰,沉迷于那轻软的肌肤之亲中。

  淇雪在外间摆好饭菜,走进来欲唤两人吃饭,见这情形,默默退了出去。

  床边衣衫堆叠,他的月白罗衫盖着她的大红纱裤,燕燕解开他的里衣衣带,将浅浅的唇印印在他胸口。他的心跳贴着她的唇瓣愈来愈快,一缕长发自肩头滑落,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香气。

  两人数月不曾行房,燕燕有些生涩,双手撑在他胸前,动辄推拒。

  夜幕四合,窗外雨声潺潺,和着她似痛似快的呻吟,奏出缠绵悱恻的曲调。谈璓心中的烦恼都被淹没,这才觉出小别胜新婚的欢喜。

  “如星……”

  她唤一声,他应一声,听起来有些傻气。深陷情天孽海的人,有几个不是傻子。明明躲了金吾卫这么多年,偏偏为他将他们引到身边来。他将来可会知道她这份心?还是不要知道了罢。

  春潮涌动,燕燕目光涣散,神思飞远飞高,渐渐落回原处,身上一片黏湿,双手从他背上滑落。

  谈璓摸到帕子擦了一擦,躺下将她捞入怀中,听她叹息道:“这一春都快过去了,只将你困在这里,真是可惜。”

  谈璓吻她余热未退的脸颊,道:“有什么可惜的,来日方长。”

  燕燕笑了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