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十八章 自作多情

  孟老爷脸色一僵,讪笑着摆手道:“草民哪里是大人的对手!”

  燕燕笑道:“孟老板最拿手的是胡琴,好多戏班子的师傅都比不上呢,不如来一曲给谈大人听听?”

  谈璓不作声,沉默就是无可无不可。祝老爷看看他们两,露出微妙的笑意。

  孟老爷神情尴尬,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岂能像那下九流的献艺?无人帮衬,只好自己找台阶下,道:“谈大人是翰林院出来的,什么好的没听过?我这点粗鄙技艺,不敢污他的耳。”

  燕燕道:“孟老板,你太自谦了。我听说去年你特意去杭州,给巡抚大人拉过一曲《八仙调》呢。”

  孟老爷闻言色变,那场聚会颇为私密,这小寡妇居然也知道?

  祝老爷等人俱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孟老爷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打哈哈将这话岔了过去。敬酒时,见谈璓神色冷淡,才意识到燕燕的话另有玄机。

  浙江巡抚郑鑫是童淮的门生,童淮与潘尚书不合,而谈璓显然是潘尚书这一边的。自己讨好郑鑫的事让他知道了,他自然不待见。

  好歹毒的小寡妇,孟老爷恨得牙痒,目光刀子般刮过她面上。燕燕向他看过来,嫣然一笑,兵不血刃。

  谈璓将这番暗流涌动收在眼底,心中滋味难以名状。

  酒过三巡,那边小戏子们准备起来,下人拿来戏单子,祝老爷让谈璓先点,道:“谈大人,这个叫兰香的小旦唱《游园》最好,您不妨听听。”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谈璓道:“我不喜欢这一出,就唱一个《单刀会》罢。”

  后面的人听说他不喜欢,自然也不好点这一出。

  《单刀会》,燕燕也很喜欢这出戏,尤其那段: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则是条龙向鞘中蛰,唬得人向座间躲。

  渴饮仇人血,她何时才能饮那仇人血!

  戏台搭在临水的楼阁前,唱到后半场,下起了雨,千丝万缕如同一道帷幕,台上的红脸白脸闹作一堆,武生手中的长剑明晃晃,寒光逼人,她忽然看见一个小孩子被那把剑穿过胸膛,身子一颤,心中剧痛,险些叫出声来。

  计平之坐在她身旁,心思哪里在戏台上,见她脸色不好,关切道:“于夫人,你不舒服么?”

  燕燕定了定神,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冷。”

  计平之道:“夜间寒凉,这又下雨,夫人穿的太单薄了。”一面叫人去换热茶,一面拿了自己的鹤氅要给她披上。

  燕燕推开道:“多谢,我不用。”

  谈璓坐在计平之另一边,想看看她,又忍住,道:“天色不早,这雨越下越大,大家都回去罢。”

  他站起身,众人也都站起身,燕燕道:“下回该我做东,还望大人赏脸光降。”

  谈璓也不好推辞,神情别扭地点了点头。燕燕这才发现他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几次和他说话他都不太想搭理的样儿。出门时走在他身后,不知是下雨的缘故还是什么,他走得很快,不一时便和她拉开距离。

  众人不由也加快脚步,看着他上轿,方才散了。

  到家时,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夜风夹着水汽吹在身上,冰凉透骨。燕燕回房换了身衣服,正坐在榻上想谈璓奇怪的态度会不会与那册怀素帖有关,便见淇雪拿着一封信和一只锦匣走了进来。

  “夫人,谈大人叫人把这个还回来了,还有给夫人的一封信。”

  燕燕诧异非常,他真舍得还回来!

  复杂滋味自心底涌起,打头的是欢喜,随后是失落。她并不希望他还回来,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不希望他太好,或许是希望他能留着她送的东西。

  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如此俗气的名字,却被写得容与风流,刚则铁画。

  拆开信封,展信一看,只有寥寥八个字:卿意深重,缘浅难承。

  什么意思?燕燕蹙眉,怎么看起来好像自己对他情根深种,他不能接受?不过就是送了一册怀素帖,又不是什么情诗手帕,他未免想太多。

  “莫名其妙!”燕燕丢下信,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想打开锦匣看看。

  这一打开,她双眼圆睁,这是什么?《春宫秘戏》!

  原来那日找出怀素帖,她便看起了春宫,看着看着有些犯困,随手放进了锦匣里,去床上睡了。醒来之后记岔了,以为锦匣里是怀素帖,便拿去送人了。

  想起这茬,燕燕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脸皮,羞得无地自容。谈璓看到这个会怎么想?一定以为她要自荐枕席罢!

  她何尝有过如此轻贱之举!就是比他再好的人,也不能够!

  这些年风霜刀剑,坎坷流离,能放下的身段都放下了,唯独不能委屈自己以身事人。这样的误会她承担不起,一刻都不能。

  “备轿,去衙门!”她急急地吩咐这一声,枉顾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已呈瓢泼之势。

  淇雪看她神色,不敢劝阻,去叫人备轿。

  衙门早已闭门,小厮上前把门拍得山响,门房见是薛家家主来了,忙去通禀。

  谈璓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风雨大作,心烦意乱,比昨晚还难以入眠。他不知道燕燕收到回信会怎么样,恐她难过,怕她伤心,甚至想她要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就是嫁过人,他也认了。

  雷声轰鸣,门房敲了几下门,在外面扯着嗓子道:“大人,于夫人来了!”

  谈璓听见,吃了一惊,穿好衣服出来道:“她在哪儿?”

  门房道:“在外面等着呢。”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让她进来!”谈璓说了一句,箭步穿过回廊,走到门外,见燕燕立在檐下,半边身子都淋湿了。

  她竟这样执着,谈璓顿觉有些愧疚,道:“于夫人,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燕燕抬眸看住他,一道闪电撕破夜空,顷刻间将苍穹照得雪亮。她苍白的脸孔在这电光中美得惊心动魄,谈璓垂眸,只听雷声炸响,轰天彻地,却盖不过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耳膜。

  冷风冷雨如注,浸了水的衣衫沉重如枷锁,燕燕挺直腰背,极力不让身子发抖,泠然道:“不必了,谈大人,我来只是想告诉您,东西是我拿错了。您出身名门,前程似锦,我不敢有非分之想,还望您也不要误会。”

  道声告辞,她转身走下石阶,谈璓反应过来,她已经坐上轿子离开了。

  原来只是一场误会,谈璓松了口气,看着夜幕雨帘将薛府一行人吞没,心跳渐渐平复,却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回到家,侍女备下香汤,燕燕叫她们都出去,自己坐在浴桶中,热气蒸腾着脸颊,泪水溢出眼眶,点点滴滴落入水中。

  纵然只是一场误会,他的拒绝依然将她所剩无多的骄傲践踏至底。

  恼自己粗心闹出这样的局面,更恼他自恃身份,说什么卿意深重,缘浅难承,分明就是看不上自己。

  他要的是什么人,无非是那些高门贵女。他知道她是谁?他不知道。除了高嬷嬷,谁还知道她是谁。

  燕燕双手掩面,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