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第48章 西厢

  王伏是大内的老人,这些年一双脚走过了这皇城司的每一块地砖,一双眼也看过了平步青云和人死灯灭。

  他是从前留春台的旧人,吴嫔和两位小皇子最难的日子里,是他搭了一把手,后来朱端登基,他也成了奉天殿的御前大太监。

  这些年他谨小慎微,慵懦寡言,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

  唯有晏闻,他不过透出一点马脚,这人就笑着问道,“秦王府可还安好?”

  王伏扫了一眼跟着晏府马车的净澜,总是低顺的眉目轻颤了一下,他知道晏闻和定侯府近来私交甚密,却不曾想他连这些话也不避着。

  王伏躬身道,“有劳晏大人挂心,秦王与寿光县主一切安好。”

  晏闻盯了他片刻,笑道,“既如此,本府车马宽敞,不妨送公公一程。”

  夜半石鼓,秦淮点灯,这是天底下最富庶瑰丽的地方。

  京中风气奢靡,太监虽不比前朝东西厂权势大,但多少有些家底,金保李晦之流都在此处置了家产,养着几个小唱女郎供消遣。

  王伏却不同,他的小宅临水,典雅古朴,没有仆从更没有小宠。

  厅堂内挂着佛母图,线香终年长燃,一眼望去森森冷冷,像在祭奠什么人。

  他照常上过香,而后摘了自己的纱帽,一丝不苟梳拢的白发被勾出了几根银丝,在风里颤颤巍巍,他请晏闻落座,不再藏匿自己的目的。

  “宋家的案子,晏大人办得很得圣上欢心。”王伏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但他显然不是在替承泽帝夸一夸晏闻,“当然,秦王殿下知道这件事也很欢喜。”

  “毕竟大朝要出一个有用的人,实在是难得。”

  晏闻对此避而不答,他只关心一点,“你帮他做事,小侯爷知道吗?”

  王伏慈眉善目,心中却已了然,“不论小侯爷知不知道,秦王殿下这些年视小侯爷为亲子,不论是我或者是旁人,必然不会害他。”

  朱端并非生性阴狠,从前在宫里虽然饱受欺压,却始终存着赤诚之心,他心疼过这个孩子,也知新帝登基必然群狼环伺。

  然而世事弄人大抵如此,凡事皆有先来后到。

  他并非以童子之身受宫刑,此前他是六王府上的谋士,有过一位善良的妻子,一个老实的儿子和刚诞下小孙子的孝顺儿媳。

  兵戈相见那天,魏王朱桓自缢于王府,而他和一群门客都被关进了诏狱。

  祥初帝不想落个滥杀的名声,赐了这群人宫刑,他拖着残躯回到家时,满院已空无一人,只有个少年抱着婴儿襁褓在等他。

  他的孙儿已经熟睡,少年脸上稚气未脱,紫衣金冠,腰间坠着亲王才有的螭纹玉佩。眉眼扫过来,没有盛气凌人,唯有道不尽的江南温润。

  朱桯将襁褓送到他怀里,没有亲厚的安慰,也没有王孙公子惯有的嘲弄,长睫下是一双叫人看不透的深黑瞳孔。

  “人间有所托,不如换个活法。”

  王伏抱着那个孩子跪在地上,神色凄怆。

  魏王被认定叛乱,府中谋士被抓之后,旧部怕他们屈打成招,供出不利证词,抢先一步扣下了他们的家眷关在京郊一处柴仓,后走投无路,一把火葬送了几十条人命。

  读书人气节高,一同遭受宫刑的有人自戕,有人苟延残喘只为了见一见家人,谁知只寻到了烧成焦炭的枯骨。

  与他一道被抓的门客,最后活下来的也就只有他而已。

  他的儿媳自知逃不过一劫,将襁褓中的孩子交给了邻里一个婆子,那婆子恰巧是十七府帮厨的,听说王家五口人卷入谋反要案,死得就剩这么个孩子,吓得没了主意,又惊又怕之下带着孩子去见了自己的主子,那位以温厚仁孝出名的十七王爷。

  从那之后王伏不再是傲骨铮铮的读书人。就算身躯已残,他也要活下去,要在内宫活下去。

  为了他自己和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看来秦王府对公公确实有恩在先。”晏闻看着老树皮一样的王伏,不禁有些好奇道,“公公又如何笃定我会帮秦王府?我从前可是陛下的人。”

  王伏道,“大人既已说了从前,那咱家就只论当下。”

  他仍然是不紧不慢,孤魂野鬼般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冷的没有一丝人气儿。

  “湖东鱼米丰足,良田万顷,晏大人的父亲更是富甲一方手眼通天,秦王殿下远在曲靖,久吃不到江南的米,想念得紧。不知晏大人是否愿意借些粮米以解思乡。”

  晏闻猛然抬头看他,那老者八风不动地笑着,这话说的不留余地,不论去西北还是南上操戈,粮草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他既然不瞒自己是秦王的人,必然也不想瞒找上晏闻的目的。

  商之一字,古来荣耀过也衰败过,最终被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定死在门户之末。晏凌鸿苦苦挣扎一辈子,坐拥金山银山也从没有真正放下心中所念,以至于三儿子出生之后他性情大变,没日没夜念着一步登天。

  可笑的是,世族瞧不起商贾,然真到朝廷危难兵马匮乏之际,第一所想居然是向商贾借粮。

  借粮意味着屯兵,意味着秦王要反。

  晏闻忽然有种直觉,他今日若不点头就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小院。

  “吾辈入仕,所学律例第一条就是忠君,王公公如何笃定我会答应这个不情之请?”

  他不畏惧秦党,且不说晏凌鸿愿不愿意顶着商号的名头替秦王借粮,让他去跟晏凌鸿低头跟要他命也没什么分别。

  “兹事体大。”王伏看出他心中所想,十分善解人意道,“晏大人要思索一番也是常理,王爷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您若不允,继续留在皇城司也是好事,不过既是求人,咱家礼数一定要齐全,再过几日会有大礼奉上。”

  “朝中局势如何,于我一个要辞官算不上大礼。”晏闻不为所动。

  王伏憨厚一笑,“晏大人就不想替自己,替小侯爷出这口恶气?”

  他并不细说,古朴的宅邸里安静了一阵,袅袅香气自瑞兽香炉中逸出,晏闻知道此时若拒绝,那就是彻底斩断与秦党的关联,反而是沉默。

  沉默代表了有转圜。

  王伏笑意未减,“既如此,不如咱家先送晏大人一点好处。”

  晏闻坐在太师椅上,微微凝眉。

  “太平门外,洞玄后山,有人在那里等您。”

  暮色已然笼罩整个金陵,晏闻不能等到第二日,他听闻这处地方就已经心不在焉,王伏能把谋反与他明说,当然不会在这种事上玩笑。

  太平门外,洞玄后山,是祝氏宗族墓所在。

  那里埋着祝约征战一生的祖父,慈爱的祖母和早逝的母亲,这些年小侯爷闲来无事就往洞玄观跑,似乎与死人作伴比起和活人斡旋更让他轻松,他腹诽过祝约的冷情和孤僻,也因为他总对自己爱答不理而气结。

  而今夜,王伏暧昧的笑容似乎昭示着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突然变得紧张万分,牵着缰绳上马的时候掌心已经湿作一片,如懵懂少年一样手足无措起来。

  昏暗厅堂中,王伏在原地没动,他不怎么想动,年岁大了,这幅身子有时候会很疲累,另一幅老骨头从门厅后走出,花白的胡子迎风颤动。

  他道,“本来是路过讨口茶喝,不曾想见王公公唱了一出西厢。”

  王伏呵了一声,“汪阁老说笑了。”

  汪辅一虽然在说笑,脸上半点笑容也没有,他瞥一眼王伏,“你们瞒得倒好,我竟不知道小祝约对晏家那小子存的这样心思。”

  王伏有些冤枉,“不是咱家要瞒阁老,而是从前咱家也不知道,要不是那道赐婚旨,小侯爷估计真得将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他跟在朱端身边许多年,知道这小主子脾气喜怒无常,想一出是一出。赐婚旨意下去后,他帮秦王留意着定侯府的动静,结果第二日深夜小侯爷就孤身纵马去了洞玄山宗族墓。

  就皇帝对小侯爷干的那些事,要说他心无芥蒂地接了赐婚,然后去告慰先祖绝无可能,但他也没想到小侯爷偏激至此。

  回来的探子说,小定侯在周夫人墓旁给自己掘了座墓,无碑无名,没放棺材,而是放了只檀木盒子。

  探子不敢乱动,等人离去才小心翼翼地掘土开了盒子,里头是一把古朴长箫,还有一些陈年王行旧书稿,落款皆是然觉二字。

  王伏正在练字,听闻此言,墨洒了满卷。

  这些年,小主子总疑心小侯爷断袖断到晏大人身上,他以为那只是求而不得的牢骚话,谁知竟是真的。

  他将此事告知秦王,秦王却没有意外,他看着祝约长大,胜似亲生,一直知道这个寡言的孩子心有沟壑,藏着事儿也藏着人。

  王伏不知道如何是好,兵马粮草让他们必然要拉拢晏闻,揽江军那头还要仪仗祝约。晏闻虽然与长公主不再往来,终究是喜欢女子,要是让他知道祝约存了这等心思,恐怕要避之不及。

  秦王却笑,“天下之事一大赌,你怎么知道他就会避之不及?”

  厅堂内两个白发老人对视而不语,汪辅一从前是真没想到这一茬,他有些震撼,又觉得好像在情理之中。

  宋远柏被摆了一道那次,茶楼上小侯爷所求好像一夕有了答案。

  可惜他今日来不是为了儿女情长,而是为了另一桩事。

  “那两人带到金陵了吗?”

  “汪阁老消息灵通。”王伏泰然无比,“这事儿多亏了小侯爷信得过秦王殿下,这才千里迢迢把那两个人带到了京城,等鞑靼使馆那头商议好,唱的就不是西厢而是窦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