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河山皆安>第59章

  陆辞珩本意是做戏要做足,后面一段时间他往华兴殿里跑得勤,又以替陆承景分忧为名处理朝事,将孝顺勤勉的样子做了个十足十。

  他原本是打算让陆承景亲眼看着他如何掌权,如何登基,但陆承景已经是强弩之末,自那日陆辞珩从华兴殿出来后,陆承景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最后在三日后的夜里咽了气。

  陆承景死时,陆辞珩就在他旁边,他漠然看着陆承景渐渐透不过气,脸上逐渐变得青紫。

  临终的时候,陆承景僵硬地抬起手,试图去抓陆辞珩的袖子,像是想要朝他说些什么。

  陆辞珩看出了他的意图,却无动于衷,脚下丝毫未动,思绪飘忽地想,冉墨死时是怎样的场景,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在刚生下他后就离开人世。

  陆承景死后葬在皇陵,陆辞珩没有将他与冉墨合葬。

  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一切都是为了达成目的,先前陆承景发疯,在赵天师作法时,将长眠于世的冉墨的棺从地下起出来,已经是对逝者的不恭不敬。

  陆承景中风瘫在床上的这段时间,陆辞珩已经将冉墨的尸骨放在棺中重新下葬,现在陆承景死了,陆辞珩不可能再次扰他沉眠,让他连死后都不得清静。

  何况冉墨若是知道,也不见得愿意与他合葬。

  五月二十五,皇帝崩逝,报丧声从华兴殿始,传遍了整个皇城。

  沈明安是过了好几日后才从范太医口中的知道的这个消息。

  虽然从当日大殿上陆清识被废了太子之位后,沈明安就隐隐猜到了会有这样的局面,但仍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他问陆辞珩为何陆承景会将皇位传给他,陆辞珩拿着药匙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带着笑意十分自然地说:“我把冉墨搬了出来,同陆承景维系了一下父子亲情。”

  “更何况他现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了,这皇位不传给我还能传给谁。”

  陆辞珩替他吹凉后将药汤递到他嘴边,沈明安下意识张嘴咽了下去,还没开口,陆辞珩就一个吻将他想要再问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岔开话题同他说最近宫里发生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絮絮叨叨地让他多穿一些,别再着了凉。

  自知道他有孕后,陆辞珩这段时间待他格外好。

  沈明安从前以为陆辞珩不喜欢孩子,才会瞒他瞒了这么久,导致差点丢了这个孩子。

  先前沈明安整整两个月没见过陆辞珩,如今陆承景崩逝,百废待兴,陆辞珩为父守孝、整肃朝纲,忙得不可开交,却仍是日日都会来,变着法子哄他吃药,沈明安想自己大约是沾了肚子里孩子的光。

  短短半月的时间里,陆清识被废,陆承景逝前下懿旨让陆辞珩即位,沈明安不知该作何感想,诚然如卫博然所说,陆清识懦弱平庸、没有主见,或许并不适合当一国之君。

  但如今陆清识被废困于东宫,也有沈明安的教导不严之过。

  陆清识几次三番遣人带话来说想见他一面,沈明安身子好一些后,抽空去了一趟东宫。

  东宫形制很大,陆清识被限制行动,困在东宫西北角最偏远的殿中,而殿内其他区域已经改制另作他用。

  即使是偏殿,和普通百姓家住的茅草屋比起来,也绝对称不上破败,只是原本前呼后拥着伺候太子的百余号人都从东宫搬了出去,宫中空荡荡的,不免显得凄冷。

  没有人带路,沈明安凭着印象走了许久才在找到了陆清识被禁足的偏殿。

  偏殿外有许多持着长矛的侍卫把守,沈明安到时正巧看见何公公极为嫌恶地从身后的偏殿中出来,何公公剁着脚,掸了掸衣上的灰,嗓音尖细而突兀,“哎呦哎呦,伺候废太子的苦差事还要我来做,真是晦气。”

  沈明安朝半掩着的门内看了看,“陆清识可是在殿内?”

  “这不就在里面呢。”何公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明安,掐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太子都已经废了,也难为沈大人还记着这么个人。”

  何公公是东宫的大太监,原先仗着这身份趾高气昂、引以为荣的人是他,现如今东宫失势,落井下石的人也是他。

  沈明安被贬了官后只是个抄书吏,何公公对他的态度也与从前判若两人。

  沈明安看得通透,不欲与他多说,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推开了殿门。

  外面春风和煦、日头高照,殿中却是门窗紧闭,暗沉沉的仿佛不见天日,沈明安推门的时候,外头的阳光泄进去,陆清识被强光照得睁不开眼,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屋子里是一股刺鼻难闻的霉味,混合着浓烈的酒的味道,沈明安嗓子发痒,低低地咳了两声。

  除了陆清识以外,屋子里就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奴婢还肯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起居,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这人是陆清识的乳母,沈明安在陆清识年幼时见到过她几次。

  陆清识喝得醉醺醺的,被木门开合的吱呀声吓到,仿佛惊弓之鸟,差点从椅子上滚了下去,他双手攀在桌沿上,跟做贼似的半躲在破旧八仙桌的后面,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又在认出沈明安后倏地站起来,几乎是扑到沈明安身上,“先生!先生……你怎么才来,你是不是来带我出去的?这里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你快带我出去!”

  沈明安没作防备,被他这猛地一扑,后腰撞到桌角上,尖锐地疼,险些直不起腰来,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还要顾及抱着他的腿不肯放的陆清识,“你先……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陆清识如同醉汉撒泼一样坐在地上,他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变为现在无人理睬的废太子,骤然从云端跌下,不仅是身份上的不适应,还有吃穿用度上的骤减和宫里人的敷衍和冷待,这些无一不让他难以忍受。

  陆清识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他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小时候陆承景溺爱偏心他,长大了无论有什么事都有沈明安帮他兜着、帮他摆平,他什么都不需要去考虑,只要端坐着,便会有无数人对他言听计从,恭恭敬敬地伺候他。

  好日子过惯了,受人冷眼的每时每刻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现在沈明安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哪里还肯松手。

  沈明安看着严厉不近人情,实际上最是心软,陆清识就抓住了他的这一点心软,凄凄惶惶地哭着向他道歉,“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没有担当,不该徇私枉法,不该把你推出去替我挡罪,我真的知道错了,先生,求你了,你带我出去吧……”

  沈明安沉默许久,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陌生。

  从杜勒的事情开始,陆清识的所作所为就让沈明安失望至极,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他尽心尽力地辅佐陆清识这样一个懦弱无能、不辨是非的人做太子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为官的初心是为百姓,可若是真的在他的辅佐下让陆清识当了皇帝,最后受苦落难的也只会是百姓。

  “我说过,我现在不是你的先生了。”沈明安顿了顿,“何况我现在被贬官,无权带你出去。”

  沈明安只是在阐述事实,可落在陆清识耳里却如同被斩断了最后一点希望,他眼睛血红,不可置信地抬头,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沈明安,突然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叫,发狠道:“我当时没听你的,是我的错,可是凭什么让陆辞珩当皇帝?!”

  “先生。”陆清识疯疯癫癫的,破罐子破摔似的说:“你都不知道吧,陆辞珩喜欢男的,还喜欢自己的亲弟弟。”

  沈明安心里闷疼,迫使自己开口:“你怎么……怎么知道?”

  “五弟亲口告诉我的啊,他心里藏不住事,什么都和我说。”陆清识咧开嘴笑得怪异,“兄弟乱伦,多恶心啊。我是为他好,想让他迷途知返,所以拽着他要让他去父皇面前坦白,哪里知道他不知好歹,一听到会牵扯到陆辞珩,怎么也不肯去,掰开我的手掉进了湖里。”

  “你说什么!?”沈明安耳畔嗡鸣,又惊又怒,“你当年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自己寻死,是我失手将他推下去的。”

  “那你为什么不救他?!”

  “水那么深,我又不会游泳,我怎么敢救他?”陆清识醉得不轻,精神高亢,话多且杂,语气中甚至带着庆幸,“还好你没把他救活,不然他醒来告诉你们,是我把他给推下去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明安胸腔生疼,完全理解不了陆清识的想法,气得气血上涌,头脑发晕,他带着残存的理智又一遍质问陆清识,“你为什么不救五皇子,他也是你的亲弟弟!你为什么不救他!”

  哪怕早一刻施救,陆文怀都有可能活下来,何况当时沈明安费尽全力将陆文怀从湖里拉上来后,陆清识一直都是仓惶无措地呆立在那里,对陆文怀没有半点救助的举措。

  陆清识被沈明安质问的样子吓到,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声调又高又尖,刺激着沈明安的耳膜,“他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去救他我也有可能会死,我为什么要去救他,我又不是故意把他推下去的,我凭什么救他?!”

  沈明安一直错看了陆清识,他或许根本不是不会施救,而是不敢救、不想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