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102章 回宫

  崔元白站在空荡的崔家宅邸里。

  他站了一夜,鬓发上沾了晨露,衣袍丝毫不染褶皱,仿佛在迎接一场盛大的庆典,郑重而期待。

  天边,逐渐升起的一轮旭日,将澄澈天空染上血一般的红霞。

  崔元白唇角微挑,优雅地一掀衣摆,朝着内宫的方向,深深鞠了一礼。

  “恭迎姑姑回宫。”

  与此同时,长阳山的车架步撵也迎着旭日东升的脚步,缓慢而声势浩大地朝着朱墙金瓦的承启皇城启程。

  为这支队伍亲自打开宫城大门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钱忠。

  几百人的队伍如一条蠕动的黄金长虫,幡旗迎风招摇,铠甲肃立无声。

  当中的一座轻纱笼罩的轿撵被二十人稳稳地抬到宫门口。

  侍卫恭敬掀开布帘,婢女惶恐搀扶着一人自轿内而出。

  崔太后衣冠从容,步摇微颤,端的一副天家气派。

  李临身上的龙袍起了两丝不同寻常的褶皱,头上的龙冠珠帘纠缠在一起,额角渗出了一片薄汗。

  跟在他身后的李昀亦是气息不匀。

  两人自夜半听闻这惊变,立刻收拾行装回宫,却已经无法阻挡太后回宫的脚步。

  李临抹了一把脸,藏起了眉眼间的惶恐,努力攥了攥小拳头,勇敢地站在宫门口,逆着光,迎接太后的轿撵。

  崔太后步履很稳,噙着淡笑,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步重回了这权力铸成的宫墙。

  “陛下。”

  她声音温柔,可李临后背凉了一片。

  “母...母后。”

  崔太后取了一张雪白的帕子,微微屈膝,亲手替李临拭去了他额角渗出的汗。

  “天寒了,身旁的人是怎么伺候的?陛下若因此得了风寒,龙体有损,该如何是好?”

  许尚仪拢手立于崔太后身后半步,丢了个眼神给钱忠。

  “臣有罪。”钱忠五体投地俯首认罪,将李昀身旁近身伺候的侍卫拉了下去,换上了自己的人。

  此一举,是为了太后立威,又顺势清除裴王留下护卫小皇帝的人。

  李临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他怯怯地开口:“母后,是儿臣不注意,与他们无关。”

  “陛下仁德,是我大庆之幸。可有错便该罚,有功也该赏,赏罚分明才好。”崔太后语气更加慈祥,“皇儿,不要让母后担心。”

  李临被一个‘孝’字压得死死的,他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转,大庭广众下,用力地憋了回去。

  “既是赏罚分明,为何太后只看到了罪责,却看不见护卫守主之功?再说,陛下已经说过不追究,莫非,太后这是要以‘孝’权压天子?”

  李昀清冷的声音自李临身后淡淡传来,仿佛清风拂山岗,四两拨千斤。

  崔太后目光上移,唇角牵起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这是两人撕开过往虚伪温情后的第一次碰面,李昀单刀赴会,无畏无惧。

  “梁王。”

  无情的两个字,直直地抛向李昀的面门。

  “是,儿臣见过太后。”李昀拱手一礼,声音淡淡。

  “看你脸色好多了,想来近些日子过得极为舒心。”崔太后绵里藏针,言笑晏晏,“哀家听闻坊间传言,甚嚣尘上,正担忧梁王会因此不快,可如今一见,哀家倒是白白担心了。”

  李昀眉心微蹙,显然是不知道崔太后在说什么。

  李临脸色一变,暗自拽了拽李昀的袖子,眼含担忧。

  “梁王与侯爷的兄弟断袖,如此侮辱皇家威严的污秽之情事,还是不要说出来脏了梁王的耳朵。”崔太后惺惺作态的微笑挂在唇边,意有所指的话字字钉在李昀的心里。

  若是从前的李昀,恐怕早已支撑不住,脸色青白得落败而逃,可,现在他的心已经被淬炼得无比坚强,世间流言和鄙夷眼色,再也伤不了他半分。

  李昀微微一笑。

  “此等谣言,无稽之谈。儿臣与侯爷嫌隙极深,如何生情?再说,儿臣以为,太后自迁出宫是为国祈福,可没想到这等坊间无谓流言竟然也能传进佛法森严的长阳山。儿臣自是不疑太后的为国之心,那么,便是太后身边伺候的人有了二心,竟用这等流言秽语来污了太后的向佛之心。若太后愿意,儿臣愿意清查此事,定然还内宫一个安宁。”

  崔太后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没想到从前脆弱而沉默的李昀一朝露出锋芒,竟是如此难缠。

  不过,她并不动怒,只扶着许尚仪的手臂向内殿缓行,路过弯腰拱手的李昀身旁时,轻笑一声:“梁王向来孝顺,哀家很欣慰。”

  崔太后金黄衣袍逶迤垂地,莲步缓缓,一路而行至最高处,端坐龙椅旁,垂下纱帘。

  那隐约可见的眉目含着雍容而庄严,安静地凝视着殿下的文武百官。

  李昀坐在龙椅上,右手攥紧了拳头,声音发紧。

  “母后为国祈福多日,辛苦了。”

  “陛下不必如此,哀家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比不得各位大人为国鞠躬尽瘁。”

  那温柔又含着悲悯的话语,不居功的话术,很容易引起堂下朝臣的好感。

  “有太后坐镇朝堂,辅佐天子,定能安天下!”

  “不敢。”崔太后抚着前胸,似乎难掩震惊,“哀家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哪里懂得朝政。”

  王安和唇边笑容不变,可眼眸垂下的一瞬间却闪过一丝寒意。

  “自古垂帘多乱政,这位大人莫非糊涂了,敢动摇国本?”

  “摄政王乱朝尚历历在目,如今太后又要垂帘,就不怕此乱象又卷土重来吗?!”

  “正是!臣敢以死谏陛下,万万不可允!”

  若论朝堂唇枪舌战,言中从来都是言辞最激烈的一柄钢刀。

  裴醉摄政之时,言中便守中持正,疯狂弹劾;换个崔太后垂帘听政,言中仍然是不甘人后。

  可派系纷争从来都是此消彼长,斗争永无休止。

  盖家已然明日黄花,可清林这等庞然大物就算断了一臂,百足之虫仍是死而不僵,更别提还有高功在朝中支撑。

  而高家与崔家本无深仇大恨,李昊之死全顶在盖家的头上,崔家的恨意也随着盖无常的死而湮灭,如今清林高崔二家,又重新携手,一同对抗其他党派。

  李临坐在龙椅上,手心冰凉。

  他悄悄朝着王安和看去,见老大人少见的蹙了眉,他心里又是一慌。

  怎么办。

  李临心里很慌,本能地看向那空落落的太师椅。

  裴皇兄,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办呢。

  李临小手抓着龙椅上的龙头,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一双圆眼睛对上了李昀的清澈目光。

  四目相交,电光火石间,李临重重地抓紧了那硌手的龙头,猛地起身。

  朝堂一下子重归安静,无数目光刺向龙椅前那小小的身影。

  “朕,尚年幼。得母后扶持,朕深感欣慰。”李临圆乎乎的小手慢慢松开,软乎乎地朝着崔太后一笑,“母后,朕觉得,这吏部尚书的位置,给舅舅正好。朕过几日便下旨,让舅舅一家人从徽陵迁到承启,咱们好好聚一聚,你说好不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高功宛若被雷劈了,浑圆的身体如坠冰窟,怔怔地望着端坐高台的崔太后和李临。

  这小皇帝,不讲道理,没有武德。

  高家这忙前忙后,敢情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崔太后也惊了一下。

  小五从何处学的挑拨离间?!

  还有,迁府承启?这是要断她崔家在江南的根基?!

  王安和与李昀对视一眼,唇边笑意淡淡。

  清林三足鼎立牢不可破的抱团局势,被摄政王硬生生斩断了一脚;如今两虎相争的局势,又被小皇帝一句话挑拨地摇摇欲坠。

  趁着众人呆怔之时,小皇帝扯着嗓子高吼了一句:“就这么定了,退朝吧!”

  说完,一溜烟地跑没影了,空留众人面面相觑。

  李昀恭敬地同众大臣一同退了朝,放慢脚步走在最后,没忍住低声笑出了声,忙取了折扇挡在面前,藏起这掩饰不住的笑意。

  王安和走在最后,看见李昀难得的开朗低笑,先是一怔,而后陷入了沉思。

  李昀听得身后放缓的脚步,敛起折扇,整顿面容。

  “老师。”

  “怎么,殿下不生下官的气了?”似乎是被李昀的笑容感染,王安和温缓的语气里也难得夹了一句调侃。

  李昀失笑。

  “老师并不曾对不起我,我又以何立场怨恨老师?”

  王安和刚放下眉眼,却听得李昀又接上了一句话。

  “可老师对不起兄长,还不曾与他致歉。我虽可替老师补偿于他,可终究还是不同的。”

  王安和脚步一顿,狐狸似的狭长眼眸不悦地眯了一道缝隙。

  “周先生夜观星象,当今已入主紫薇,君命天授,不可违。今日朝堂上,陛下也初露锋芒,只一句便化解了危局。”李昀眼眸微展,极诚恳地劝他,“老师若肯倾囊相授,如何不愁大庆有明君?”

  “陛下今日此举,冲动了些。”

  “虽有冲动,却奇巧。为了安定江南的钱粮兵马局势,兄长已经暗自筹谋许久,此时就算崔高两家真的想发动兵变,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陛下必然是知道自己身后有无数能臣良将,才敢放手正面与清林一决。此举,老师为何只看到了鲁莽,而看不到信任与果毅?”

  王安和安静地看着李昀那双清澈的眼睛,终是在这赤诚而单纯的视线中败下阵来。

  “...侯爷身体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李昀笑意收了一瞬,敛起眸中的担忧。

  王安和‘嗯’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殿下这几日也不必再来下官府里了。谈怀不想见人,殿下不必空跑一趟。”

  李昀摇摇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会放弃的。”

  “...下官该知道的。殿下看上去斯文温和,可骨子里最是执拗倔强。一旦决定,从不言败。”

  李昀长袖一展,双手在面前合拢,指尖并齐,纤腰微折,朝他行了一礼:“老师,我先去天一阁处理公文了。”

  李昀刚刚转身,便听到身后一声低唤。

  “老师还有何事?”

  王安和缓缓抬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疲惫而低哑。

  “殿下,学会护人前,要懂得先保全自己。”

  “...是。”

  李昀眉心微蹙,不解其意,却仍是点了点头。

  天一阁内,伺候笔墨的葛司书已经备好了奏章和公文。

  李昀微微颔首,卸了官帽,揉了揉脖颈,径直走向了书案,刚提起笔时,忽得想起,今晨走得急,没来得及询问忘归早上去了何处。

  他走上二楼,站在窗边,低唤:“二十二,你可在?”

  不过几个呼吸,二十二就倒挂着出现在了窗口处,双眼浮肿得跟个核桃一样。

  “梁王主子,有什么吩咐?”

  李昀微微怔住,犹豫着问道:“你...”

  二十二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哦。梁王主子,属下的脸这是被门砸了,这副丑样子是不是吵到主子的眼睛了?”

  李昀心底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不祥,白玉似的右手用力一点点抓紧窗框:“忘归怎么了?”

  二十二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的伪装被李昀一眼就识破了,他带着哭腔,差点走了音:“主子...主子他...”

  李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毒发了?很严重?”

  二十二倒吊着,眼泪顺着眉毛淌过了额头,狼狈又可笑。

  他干脆翻了进来,抱着李昀的小腿崩溃大哭:“梁王主子,要是,要是以后没人赏我军棍了,也没人赏我柳枝编花篮了,二十二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李昀胸口仿佛被重重打了一拳,他头晕眼花地握紧了木质窗框,那倒刺狠狠扎进了指甲缝里,鲜血涌了出来,他也不觉得疼,只是心口那无尽的哀恸不断地涌现,噎得他狠狠一窒。

  “...怎么会忽然毒发?”

  “其实主子每晚都会发作,不过主子把自己关起来,一个时辰就没事了。我们,我们都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可昨晚,昨晚...”

  二十二说不下去,捂着脸蹲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

  李昀声音干涩,不知道是如何问出了口:“...他还活着吗?”

  二十二先点点头,又绝望地摇摇头。

  “四更的时候,主子就已经昏迷不醒了。骆大夫说,最多只能再撑两个时辰。现在...”

  二十二望着那高悬的太阳,第一次,这般绝望。

  李昀身体晃了晃,后背重重撞上了书架。

  那书案秘卷像乱石纷雨一般砸向了李昀单薄的后背,二十二泪眼朦胧地替他去挡。

  李昀只呆呆地坐在那堆纷乱的书册里,一时间头脑空白,连手脚都僵硬,不会说话不会动。

  二十二抹了把脸,想将李昀从那堆书册里搀起来。

  李昀摆了摆手,自己勉强起身,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梁王主子,你想哭就哭吧。”二十二看着李昀惨白却面无表情的脸,心里狠狠一酸。

  “哭什么?”

  李昀声音很平静,近乎于淡漠。

  二十二哽咽噎在嗓子眼里,这熟悉的语气,他仿佛以为是主子在这里镇着。

  “你回去吧,忘归...不在了,府里肯定会乱。我不方便主事,周先生身份也不适合,子昭子奉夹在清林与陛下之间,亦不合适,项副将也不在...”

  李昀狠狠地压下话尾的颤抖,缓缓地闭上了眼。

  堂堂镇守北疆的宁远侯,大庆曾经的摄政王,亲眷皆战死,朋友不可期,连个光明正大送他一程的人没有。

  这锥心的认知,甚至比裴醉不在了的事实还要让李昀绝望。

  他攥拳扣了扣心口,里面传来空洞的回响。

  空落落的。

  仿佛那颗心丢了。

  李昀慢慢松开拳头,背靠着书架,努力站直,用尽了全力。

  “...你先回府确认忘归的状况。若确认,你便去请杨御史,替他主持丧事。”

  “梁王主子...”

  “别让我说第二遍。”李昀把削瘦的背对着二十二,声音冷淡又坚持,不容违抗。

  二十二双膝重重磕在地面上。

  “...属下,遵命。”

  屋内重归安静。

  李昀沉默地站了许久。

  窗外一支寒梅斜斜插入窗扉,幽然绽放,花瓣微颤于北风中。

  明明还没到冬天,梅花便开了吗?

  李昀抬手,折了一支梅花,捧着那带着寒香的梅枝重回一层楼,坐回了书案前,抬了手腕,蘸了墨,忽得想起什么似的,朝着葛司书问道:“可否替我寻一枚净瓶来?”

  葛司书抱着一摞书册,抬眼看见李昀桌角放着的一支梅花,了然笑道:“是,殿下稍等。”

  过了一会儿,葛栾抱着一手肘高的月白出釉瓶出现,双手递给了李昀,好心地解释道:“侯爷去年自天一阁栽了几株梅花,说梅花凌寒独放,恰似文人风骨。来日若有新人入阁理事,定会喜欢。这瓶子是侯爷亲手选的,却又没说给谁,只是闲时会用玉雕笔在上面刻流云纹。不过,下官记得,每次侯爷看奏折生气的时候,都会负手站在架子旁三步远处,看一看这瓶子,似乎就不那么想砍人了。”

  葛司书想起自己的小命被这瓶子挽救了无数次,就满脸珍重而眼含爱意地投向了那云纹流畅的月白净瓶。

  李昀插梅花的手一顿,长睫低垂,敛起了铺天盖地的痛意,最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是吗。”

  葛栾没从李昀脸上看见喜色,亦无愠怒,只是平静,如无风无云的天空。

  李昀蘸了墨,安静地批阅着奏章。

  梅花的幽香混着墨香,盈满一室,极温柔地拂过李昀干涩的眼睛。

  他不停地批阅公文,从日头高悬枯坐至月上枝头。

  他终于等来了二十四。

  暗卫沉默着,站在李昀的面前,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

  “确认了?”

  “是。”

  “...知道了。”

  “去见主子一面吗?”

  “不了。”

  李昀搁下笔,将最后一本奏折也批阅完毕,虚弱地笑了一下。

  “麻烦你,送我回梁王府。”

  说完,李昀无力地垂下了手,长睫低垂,双眼紧闭。

  没有打翻墨块,没有折皱书册,没有失声哭嚎,没有呼天抢地。

  只是安静地倒在椅背上昏迷,宛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