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围成的四方盒子狭窄逼仄,里面的空气粘稠闷热。
李昀手脚都被粗糙的木绳紧紧捆着,身上的厚重官服被汗水浸透,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秀气的眉梢紧紧蹙着。
他知道自己在发热,可醒不过来,只能放任自己在噩梦的浪潮之巅随波逐流。
一时,梦见昔年母妃死前那无尽的黑夜与暗红的血水;一时,梦见自己躺在东宫的血流成河与横尸遍野中无法挣脱;一时,梦见那支寒光铁箭狠狠地钉在裴醉的胸口,令人窒息的血红,满目是红。
那片血海慢慢地漫过了他的锁骨。
冰凉滑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李昀喘不过气来。
他想挣扎,却全身无力,一时滚烫,一时冰凉。
“元晦。”
仿佛,从渺远的地方,裴醉那含笑的声音轻轻传到了李昀的耳畔。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握住那无尽黑暗里的最后一丝光。
“醒醒。”
那个声音低沉如钟鸣,却又温和如三月春风。
李昀猛地睁开了眼,冷汗淋漓地大口喘着气。
目之所及,尽是腐朽的木板,在一片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回荡着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
耳边似乎有着隐隐约约的车马喧嚣,马蹄铁扣击青石板地面的闷响隔着木板传来,还有隐隐约约的铃铛声。
如同,奔丧一般的铜铃。
这是木棺。
李昀抿着唇,努力镇定了下来。
吏部有人里应外合。
或许,真的是他太急了。
让那些人光天化日之下铤而走险,竟敢在吏部这般大庭广众下对自己下手。
李昀的汗已经浸透了官服内衬,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木箱里的空气也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李昀呼吸渐渐地不畅,那苍白的唇瓣已经开始有些发青。
他费力地扬起头,努力地寻着黑暗里可能的缝隙。
他艰难地举起双手,用指尖轻扣着木板壁,试图找到木板的薄弱点。
可他身上的迷药还未失去效力,他连手指尖都是瘫软无力的。
他指尖划上了坚硬潮湿的腐木,手腕沉重地掉了下来。
可李昀并未放弃,他咬着舌尖,咬了满嘴的血腥味道,终于从一片混沌中偷得一丝清明。
“呼...呼...”
李昀努力地喘息着,那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汗水沁满雪白的脖颈。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拼尽全力,将捆得僵硬的身体微微倾斜了一个方向,鼻尖似乎嗅到了一丝新鲜的凉空气。
李昀重重咬着下唇,被捆得牢牢的双手猛地用力抵在那腐朽木板上,几乎将残余的所有力气都迸发了出来,‘轰隆’一下,将木板缝隙推得错位,开了一丝缝。
秋日冷空气涌入这狭窄的木板中,李昀大口地呼吸着,仿佛从窒溺的深海里抬起了头。
这是哪里?
李昀透过那丝缝隙打量着这晦暗的街巷,抿了抿苍白的唇瓣。
承启暗巷吗。
李昀手腕扭转,拼力想挣脱那木绳的束缚。
那白嫩的手腕皮肤被磨得鲜血淋漓,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他却也没能挣开那绑得严实的绳结。
耳边呜呜咽咽的长风自木板缝隙处吹来,令人心底发寒。
李昀身上一阵一阵地打着寒战,眼前黑雾慢慢地弥散开,可他努力撑开了眼帘,不愿意放弃那丝缝隙中的光亮。
他还没有等到忘归醒来。
还有话,没有亲口对他说。
李昀颤抖着扯掉了腰间藏着的流云扇坠,拼死从那丝缝隙中丢了出去。
随着白玉坠地的轻微寒碎声,马车忽得停了。
李昀心里一惊,抿着唇几乎不敢呼吸。
沉重迟缓的脚步声,缓慢地逼近捆在车马上的腐朽木棺。
外面倏然变得安静,只有长风呜咽作响。
李昀试探着抬了眼,朝着那丝微弱的木板缝隙中看去,忽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只带着白翳的眼珠,朝着他,毛骨悚然地弯了一下眼角。
周明达坐在裴王府寝殿里美滋滋地煮着一壶茶,方宁半蹲在裴醉身边,将那削瘦的手腕从棉被里小心地捏了出来,专心致志地掐着脉。
“殿下真的醒过?”方宁眨巴眨巴大眼睛,不解地仰头,“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根本不像能醒过来的样子啊。”
周明达闻言,笑得更灿烂了。
“想必,是臭小子怕我走,吓醒了吧。”
方宁用诚挚的语气诚实地说道:“周先生,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周明达微笑:“阿宁,你过来。”
方宁可可爱爱地抱着药匣子走了过去,然后歪歪斜斜着被丢出了门。
周明达拍着手掌上的灰尘,走到裴醉的床边,垂眼凝视着他紧紧拧着的眉心,和苍白无血色的双唇,替他擦了擦汗。
“小子,等你好了,师父送你一张吉卦护身,以后,肯定万事顺遂。”
他刚放下手中的湿帕,便见一个五短身材的小黑少年自侧门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连扶宽都失态地跟在他身后跑着。
周明达怔了一怔,刚想询问,那少年便噼里啪啦地像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事情前后仔细说了一遍。
“你是说,梁王殿下明明没出来,吏部的人却说他早就离开了?”周明达心口一跳。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
不妙。
向武点头如捣蒜,急得小粗眉毛已经连成了一个宽阔的‘一’字。
“十二哥已经带着人去追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殿下。”
“...过来,仔细说一遍。”
嘶哑的嗓音自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
几人回头,见裴醉缓缓张开了眼,脸色苍白地掀了被子,竟然作势要起身。
周明达跛着脚快走了过去,正好接住裴醉堪堪倒下的身体。
他把裴醉抱在肩上,只觉得那孩子后背已经瘦得硌手,让人心里一酸。
周先生扶着他的后脖颈,低声责备道:“给老夫好好躺着!”
裴醉抿着唇,右手攥着红木床沿,忍过了一阵头晕目眩,慢慢掀了眼帘,目色深沉,犹如遮日滚滚阴云,晦暗幽深到透不出光,脸色又白,整个人只剩黑白二色,虚弱而深沉交织着,极复杂地撑起了那单薄的身体。
“说。”
裴醉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向武急疯了,也顾不上裴醉刚刚苏醒那难看的脸色,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裴醉闭着眼,侧靠在软枕上,容色平静,修长苍白的食指在练色床褥上轻轻扣着,不时轻轻咳嗽一声。
“清吏司?”
裴醉微微撑开眼帘,望着周明达。
“高功。”周明达摸了摸长眉毛,乱糟糟的眉梢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会蠢到,在吏部动手?”裴醉并不赞同。
周明达没接话。
“先生。”裴醉嘶哑的声音微微沉了下来。
周明达很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裴醉不再看他,扬声唤了暗卫。
“十二可有信传回来?”
暗卫单膝跪在裴醉床前,双手,捧着那摔得碎裂的流云扇坠。
裴醉瞳孔猛地一缩。
“...拿过来。”
暗卫将那半个指节大小的扇坠递了过去。
那羊脂白玉从当中裂成了三瓣,无暇美玉已经损裂不堪。那流畅灵动的天边云,也变作了尘土里的破碎沙砾。
裴醉将那扇坠死死攥紧,碎片嵌进了掌纹里,鲜血滴滴答答地坠了下来。
“几时发现的?”
“半个时辰前。”
“太慢了。”裴醉声音压着暴怒,虽然嘶哑而虚弱,可话语中的冷意却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暗卫重重跪下,膝盖空洞地磕着冰凉的地砖。
“咳咳...”裴醉嘶哑地咳嗽着,残破的身体如同风中的枯木簌簌发颤,他轻轻捂着心口的伤,艰难地坐直了身体。
他不再做没有意义的责问,看向守在床边,身穿青色黑纹撒曳的扶宽。
“扶宽,承启南通门的入城记录,拿来给我。”
扶宽立刻应了,转身奔了出去,片刻,便大汗淋漓地跑了回来。
普通百姓入城需带着通关文牒,本不需要被记录在册,可自从李昀回承启后,裴醉便暗中嘱咐了守城军士,将超过十人以上的队伍暗中记录,有备无患。
可,他并不希望这记录有一日派上用场。
裴醉冷眼展开黄皮硬壳的记录书册。
他带着目的,寻找来自淮源一带的商旅。
淮源的布商,茶商,盐商,瓷商。
太多了。
不该这么多。
裴醉用手缓缓划过那些记录的墨痕,可蓦地,视线落在了左手大拇指的凤纹青玉扳指上。
他瞳孔猛地一颤,心头痛意上涌。
几乎是瞬时,沉睡在他体内的‘蓬莱’便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疯狂地撞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裴醉削瘦的脸上蓦地褪去血色,手臂青筋暴起,险些将手中的记录书册攥皱。
他拼尽全力压下这痛苦,颤抖着呼吸,接着看了下去。
押解盖无常的军伍,昨日入城了。
裴醉合上了书册,脸色极差地靠着软枕,右手转着大拇指的扳指。
“向武,让王府长史拿着这扇坠去找杨文睿,说高功恐意图谋害李家血脉。”
向武应了,转身就跑。
裴醉身体被‘蓬莱’刺激出了一丝力气,他慢慢掀了被子,单薄的中衣挂在肩上,身体微晃:“扶宽,带我去诏狱。”
周明达猛地睁了眼,握着裴醉的手臂:“你去诏狱做什么?”
裴醉甩开周明达的手,胸口的箭伤被猛地撕扯开,血迹慢慢地晕开,他抿着唇,脸色惨白地跌坐回了床上。
“裴小子!”周明达一声冷喝,一贯懒散的眉目倒竖,“再急,也不能乱了阵脚!你现在被陛下幽禁在府里,现在去诏狱,你是要抗旨吗?!”
裴醉眼眸垂着,嶙峋的肩骨撑着中衣,脸上藏着不动声色的沉怒,左手死死攥着被褥,隐秘地泄露了他此时焦灼而痛苦的心情。
周明达叹了口气,挥手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两人对坐。
他跛着脚蹲在裴醉面前,抬手替他擦掉鬓角挂着的冷汗。
“你怀疑,盖无常?”
“先生,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可能是盖家栽赃高家的一石二鸟。”裴醉慢慢抬头,整个眼珠已经浸满血色,整个人处于暴怒的边缘。
周明达略惊了一下。
三年,他没见过臭小子这样的神色。
裴醉死死地凝视着周明达,一字一顿道:“或者,先生真的想看,五年前的东宫惨案重现?”
宛若一盆寒冬腊月的凉水从头上哗啦啦地浇了下来,周明达长眉毛微微颤抖,懒散的眼瞳亦剧烈地颤了颤。
“裴小子,你...”
裴醉喉咙间的血腥气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他眼瞳中的阴云疯狂地吞噬着那眼底的平静,他痛哼一声,唇边的血迹慢慢溢了出来,他推开了周明达搀扶的手,双手握着床沿,腰猛地一折,一口鲜血喷在了床边。
方宁刚抱着药匣子进来,又看见了裴醉熟悉的大口吐血,吓得魂飞魄散,扑到裴醉的身边,抖着指尖按上了那清瘦的手腕。
这一诊,方宁险些哭了出来。
裴醉捂着方宁的嘴,用冰冷的眼神制止了他的话。
他擦去唇边的血迹,抬眼看向周明达。
“我从不曾问过你五年前的事,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不想逼你,可,你也不要阻止我。”
周明达攥着裴醉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
“你以为,是我与盖家联手,害了先太子?”
裴醉冰冷地望着周明达,眼瞳中千百种情绪交织着,快要将他撕裂。
“你以为,我当真看不出你这三年对元晦的愧疚?”裴醉强压着喉咙间的血腥欲呕,惨白着脸,硬撑着向周明达那颤抖的双眼看了过去,“你,在愧疚什么?”
周明达背靠着床框,面对着裴醉的冷眼疾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伸手挠了挠那胡乱团着的胡茬,是一贯的懒散语气,可藏着隐约的悲凉。
“你不肯喊我师父,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信过我?”
裴醉心口剧烈地疼了一下,他按捺不住地微微弯了腰,痛喘着咳嗽。
方宁捂着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两人从来都是笑着对骂,什么时候这样冷冽的针锋相对过?!
“殿下,别再生气了...你的身体真的...”
“唔...”裴醉死死撑着床沿,那熟悉的痛楚又慢慢攀上了心口,像一株带刺的藤蔓,一点点将他的心脏裹了起来,用力收紧,将刺狠狠扎进血肉里。
看着裴醉削瘦的背微微颤着,周明达极淡地叹了一口气。
“臭小子,原来,你学的比我想象中快,也比我想象中好。”周明达捏着裴醉的肩膀,将他按倒在了床上。
裴醉无力反抗,冷汗淋漓地掀了眼帘。
“躺着吧。诏狱你别去了,就你这身体,还能去哪?”周明达笑了笑,懒散的长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还是为师用这张老脸,去找人帮帮你吧。”
裴醉冷眉微蹙,冷汗微湿的手微微拽了一下周明达的手腕,似是微弱地阻止了一下,那暮霭暗沉的眼眸中藏着拒绝。
“...不必。”
“还是不信我?”周明达挠了挠胡茬,语气里压着不易察觉的苍凉,“不信就不信。谁让老夫眼瞎,看上了这么个会咬人的小狼崽子当徒弟呢。”
说完,周明达冲着方宁挤眉弄眼,方宁本能地一针戳上了裴醉的手臂,那虚弱的人几乎没有抵抗的能力,剑眉冷眼慢慢地落了下来,呼吸急促地昏了过去。
周老夫子望着脸色惨白的裴醉,微微笑叹了一句。
“傻徒弟,我对梁王殿下自然是有亏欠的,可,你放心,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跟盖家站在一起。”
他替裴醉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转身要走,可袖口却被方宁颤巍巍地拽住了。
“...周先生,我收回刚才的话。”
周明达疑惑地话语上扬:“嗯?”
“殿下确实是因为你要走被吓醒的。”方宁咽了口唾沫,“就像刚才一样。”
“是吗?”周明达随口一问,不在意地笑了。
“真的。”方宁扶着裴醉的脉,急得话都不会说了,“他醒了是因为极度的刺激,这说明,这说明...”
周明达弯了腰,又慈爱地拍了拍方宁的脑袋。
“小阿宁,老夫有没有说过,你不疯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呜啊周先生不要说遗言啊!!”方宁抱着周明达的腰,嚎啕大哭,“殿下把先生当爹看,如果等下殿下醒过来,见不到周先生,他嘴里不说难过,可恐怕又要背着人吐血了!”
周明达怔了一怔,眼睛有点酸,转过身揉了揉红鼻子。
越活越没出息了。
方宁干脆挂在了周明达灰白麻布衣服上,跟个八爪章鱼一般,说什么都不放手。
如果他阻止了周先生去死,那殿下是不是就能饶了他的命?!
周明达甩了手。
方宁没动弹。
周明达抬了脚。
方宁抱得更紧了。
周老夫子忍无可忍,掐着方宁柔软的脸蛋,咬牙切齿地说道:“谁说老夫要去死了?!你给老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