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这一掌砸得很重,却又留了分寸,没实际伤到筋骨,可足以让李昀昏昏沉沉地睡上几个时辰而醒不过来。
李临睡得不踏实,手紧紧地箍着李昀的腰,小脸没有安全感地朝着李昀的肩头蹭了蹭,却蹭到了一脸冷汗。
小皇帝不舒服地张开了眼,昏昏沉沉中借着昏黄烛光看见梁皇兄满头大汗淋漓的模样,心里重重一跳,立刻就清醒了,用一双小胖手攥住李昀的肩,疯狂地摇晃着:“梁皇兄,梁皇兄!!”
若是梁皇兄再病倒,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李昀那清秀的眉眼水淋淋的,眉心微微蹙着,在李临剧烈的摇晃下,终于慢慢张开了眼。
他散着的瞳孔慢慢收归一处,然后猛地坐直了身体,念起昏迷前的诸多场景,他的一颗心仿佛不停地下坠,浑身如坠冰窟,微微地打起了颤。
“皇兄,你是不是病了?”李临带着哭腔,用一双火炉似的小胖手捂着李昀一双冰冰凉凉的手掌。
李昀压着手臂的颤抖,将李临抱进了怀里,缓缓闭上了眼,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心口那丝丝缕缕蔓延的痛楚几乎要将他逼疯。
又没能拦住他。
李昀攥着被子的手愈发用力,那玉雕似的纤长手指几乎要将那被子扯出丝来。
‘明日,为兄接你和小五回家’
耳畔那人含笑的声音悠悠地回响着,李昀怒意与惊惧绞在心口。
骗子。
那分明,就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藏着笑容下面,以为就天衣无缝了?
李昀心口疼得像是破了一个洞,胸口的滞闷被怒气汹涌瞬间冲垮。他唇边无声地溢出一丝血痕,被堵塞的经脉一通,连脑袋也清醒了几分,似乎能正常地思考了。
“皇...皇兄?”李临吓坏了。
李昀已经没有心思去哄李临,只拧眉拼命思索着。
他究竟在下一盘什么棋?
利用清林三家表面和睦,内里分赃不均的小心思,暗中推波助澜,使其内部分裂。
以淮源盖家为试探,果然引得崔、高两家将盖家土地财物分而食之。
然而,盖家余党尚未收拢,淮源军民蠢蠢欲动,此时,他若再贸然对崔家动手,恐怕会引起崔家、盖家的联手反扑。
他不可能这般不负责任地挑起崔家怒火。
李昀咬着柔软而苍白的唇瓣,指尖微微发颤。
快想。
他催促着自己。
崔家若感受到了威胁,定然举全族之力反扑。
那么,他用什么稳住江南局势?
李昀苍白的唇瓣已经被咬出了极淡的血痕,可他却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大脑飞速地转着。
扶植高家?!
李昀脸色白了白。
高家屡屡对子昭试探,意欲坐实与文林王府的婚约,看来是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更进一步。
高家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可,他如何才能控制住高家?
李昀思绪又卡了一下,他抬手便重重地砸了一下胸口,猛地捂着唇咳嗽了两声,咳得泪水涟涟。
莫非,朝中有人可以制衡高侍郎?
李昀手顿了一下。
太傅。
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今夜,太傅为何会派人告知自己,陛下出宫一事?
太傅是如何知道的?
他想要什么?
李昀指尖微微发颤。
若说两人要联手肃清朝政,可忘归的行为又十分反常,不像是联手,倒像是互相利用,彼此防备。
不对!
近来的种种政令。
驿站,捐学,京营屯田,还有兵部权力。
那些锐利政令如利刃横扫朝堂,刀锋直指在朝大臣,承启世家,清林之盟,忘归刻意又招摇地要将所有的仇恨都拉到自己的身上。
还有,南境北疆的布局,文臣武将的选拔。
莫非?!
李昀心口猛地一绞,脸色刷得惨白一片。
裴忘归用自己的性命设下的一局死棋,眼看着就要最后落子了,他竟才察觉到。
李昀那一双纤长乌黑的睫毛剧烈地发颤,那俊美的容颜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他的脑海中转过千百种可能,而这千百种可能之中,竟没有一条,是那人为自己准备的归路。
李临快吓哭了。
他颤巍巍用温热的小手去捂李昀的心口,学着裴皇兄哄自己的模样,瓮声瓮气地说道:“梁皇兄,喘气,喘气。”
李昀猛地睁开了眼,心痛如绞,伏在床头,脊背安静地颤了颤,无声地吐出一大口血。
李临‘哇’地一声吓哭了,从背后抱住李昀,哭着让他不要死。
申文先在营帐外守着,听见天子撕心裂肺地哭,大惊之下挑帘入帐,只看见床头的一滩血,触目惊心地刺着他的双眼。
“殿下,你怎么了?”申文先三两步便抢上前去,扶正了李昀那单薄的身骨,“殿下哪里难受?旧疾复发?”
李昀用瘦弱的手指紧紧地捏着申文先手臂上坚硬的战铠,低声说道:“派人送我回城。”
“不可。”申文先立刻拒绝,“殿下说过,今日请陛下和殿下你在帐中休息,养好精神,再行回城。”
“我要与陛下一同回城。”李昀一字一句地加重,“申指挥使,送本王和陛下回城。”
申文先咬了咬牙,在李昀和李临面前重重跪下。
“末将死罪,摄政王有令,末将不敢不尊。”
李昀猛地掀了被子,站在申文先的面前,那一身雪白中衣将李昀的脸色映衬得更加苍白如雪。
“子奉,他出事了。”
申文先脖颈的青筋隐隐约约地绷出来一根,他用右手握着腰间的铁剑,垂着头,低声道:“军令如山,不敢不从。”
李昀一步步地走到申文先的面前,攥着他的手臂,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
申文先避开了李昀的双眼。
“末将不知道。”
李昀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口焦躁的灼热。
“帮我,救他。”
申文先猛地抬眼看着李昀,眼神中闪过挣扎和纠结,最后,还是垂下了头。
“末将,军令在身。”
李昀果断转身,重重跪在了床前,那瘦弱的身骨挺得极直,温和中带着决绝的凛冽:“臣,请陛下回宫。”
李临眼泪还挂在小脸上,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李昀回头,一字一顿道:“申指挥使,你是遵摄政王令,还是遵陛下圣旨?”
李昀很少以权压人,也几乎不这般咄咄逼人。
可这一次,他清冷易碎的俊美容颜上隐隐流露出天家威严,竟令人不敢直视。
申文先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他单膝跪地,扬声吼了一句:“末将遵旨!”
李昀立刻拽了明黄龙纹披风,手臂一展,那厚重的披风将哭成花脸的少年天子裹了进去,李昀在他耳边低声解释着。
“...臣死罪,本不该让陛下独自面对...”
李临攥了攥小胖手,努力压着抽噎,鼻尖通红通红的,抬手捂着住李昀的嘴。
“皇兄,朕长大了,朕早就该长大了。”
放下豪言壮语的少年天子鼓足勇气从床上爬起来,走了两步,脚一软,扑向了申文先的肩头。
两人有些尴尬地四目相对,场面一度安静到了极点。
申文先求救地看向李昀。
亲眼看见天子出糗的模样,他这虎符和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吗?
李临低咳了一声,顺势拍了拍申文先的肩头,少年老成地说道:“申卿,抱...背...唔,扛朕回宫!”
少年天子选了个听上去最威风也最壮胆的姿势。
他被人高马大的申文先一下子扛了起来,腿软成面条也看不出来。
“朕是天子,这朝堂上的木桩子都是朕的,朕手里有刻刀,他们长成什么样,是朕说了算,朕说了算。”李临默默念叨着,听得申文先一脑门子的汗。
李昀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将来定能成为大庆最有名望的木雕师。”
李临用袖口擦了一下鼻涕,小手抱着申文先的脖子,鼻尖通红的朝着李昀笑出了两颗小虎牙:“朕去找木头了!”
李昀目送着二人的背影,转身安静地披上了裴醉留下的那件极厚实的银色狐裘。
世人都说,留不住一个心灰意冷的离群者,救不回一个决绝赴死的无情人。
可李昀不信。
他要留,他偏要救。
就算是滚刀斩火,就算是步天阶临深渊,就算是穷碧落坠黄泉,他也要将那个混账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