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烧得浑浑噩噩,意识宛如沉没在一片泥沼中,越挣扎,越陷落。
他做了很长的梦。
那些梦,是散落在记忆里的碎片,在幽深黑暗中星点斑驳,几乎都与裴忘归有关。
春日花意袭人暖,东风乍起,吹皱一池花海。
李昀仍是垂髫模样,站在杏花树下,红着眼圈,挽起袖口,偷偷地给手肘处的青紫伤痕抹药。
宫人说,他是父皇风流一夜的孽种。
而父皇羞于提起这醉后失态,在那洗脚婢生下自己后三天,便下令赐了一道白绫,然后将刚呱呱坠地的自己抱给了膝下无子的母妃抚养。
他一直躲在假山后一动不动,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全都听入了耳中。最后,连手脚也发麻,却努力撑到了所有人都离开后,才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他现在知道,为何温柔的母妃却反常强硬地不让他出门,只让他在殿里看些典籍书册。
他也懂得了,为何父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为何性子恬淡的母妃会临窗坐而叹息,有时看向自己的眼神,隐着他看不懂的无奈与惆怅。
是自己连累了父皇对母妃的宠爱,而母妃温柔到不忍伤害他,只能将所有事情都埋在心里。
不哭。
李昀努力忍着眼泪,把卷起的袖口放下,布料贴着伤口,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以后,待到将来自己封王,便能报答母妃养育恩情。
李昀小脸绷得很紧,故作坚强,却仍是缓缓蹲了下去,靠着树干,抱着膝盖,怔怔出神,丝毫没意识到眼角的泪光已经泛滥。
忽得,一支杏花入怀。
李昀怔了一怔,捏着那纤细洁白的杏花,微微抬头,却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
一个洒脱不羁的少年,骑在御花园的墙头上,折了一支春日杏花,手中的杏花弯枝劈开二月东风。
李昀心底‘轰’地一声炸开,满脑子都是昨日偷念过的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不懂风流,亦不识陌上年少。
可今日,他似乎都明白了。
‘哭什么?’
那少年挑眉问。
李昀起身,倒退两步,捻着怀中杏花枝,忙不迭地擦干了眼泪。
‘你叫什么?’
那少年笑了。
李昀红着耳根,轻声说了。
‘哦,小云片儿。’
‘哥哥送你一枝花啊。’
那少年扬扬手中的花枝,笑着说。
李昀抬头,想要看清那人的眉眼。
可那少年仿佛被人追着,火急火燎地跳下墙头,徒留春光与花影,如同春日幻梦一场。
李昀抱着杏花枝,在树下站了许久。
此后经年,东风飞花皆是他。
夏日酷暑,蝉鸣苦热,天光四散,水波潋滟。
难得的休沐,李昀被那少年将军逼着出城同游,纵一苇舟楫渡河,去寻那传闻中的难得一见的青色荷花。
那人撑着篙,有模有样地荡起那扁舟,在藕荷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李昀坐在他身后,微微仰头,看着那人宽广的肩背,依旧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
下一刻,眼前忽得落下一片阴影。
是那少年擎着一枚碧绿荷叶,替自己挡了毒辣日头。
‘还晒吗,四皇子殿下?’
那人爽朗地笑道。
李昀从他手中接过那枚沁着水珠的荷叶,正想要起身,可那木舟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噗通’两声,两人东倒西歪地坠进水里。
‘他娘的,老子不会水!’
那人一手死死攥着李昀的手臂,另一手扒着木舟的边缘,死都不肯松手。
李昀被那人牢牢抱在怀里,衣袍头发尽湿,与那人皮肤相贴,冰冷的河水也无法冷却那人身上的滚烫。
‘裴兄,松手。’
‘放心,有我在,别怕。’
裴醉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信誓旦旦道。
李昀看着那人强撑出来的笑模样,眸中也隐着笑意。
‘兄长,我会水。’
‘咳。’裴醉哪肯认输,死鸭子嘴硬道,‘骆院判那个老头子说了,你体弱,不能受寒。来,踩着哥哥我的肩膀,先上去。’
李昀还要说什么,那人直接将手放在他的大腿处,用力一托,李昀低呼一声,便从水里被托上了木舟。
‘兄长,你...还不上来?’
‘小云片儿,你,转过去。’
李昀垂头看着裴醉明显白了两分的脸色,努力忍着唇边的笑容,温和地说了一声好,然后用眼角余光看着威风八面的裴将军,十分狼狈地同手同脚攀上了木舟,心有余悸地长长呼了一口气。
‘噗嗤。’
李昀还是没忍住。
湿淋淋的裴将军十分没有气势地捏着李昀的脸蛋,然后躺倒在木舟上,在倾洒的日光下,缓缓闭上了眼。
‘兄长?’
‘我以前溺过水。’裴醉别开脸,不自然道,‘哥哥我不喜欢这深不见底的地方。’
‘那回去吧。’
‘不。’裴醉微微张开凤眸,迎着日光,唇角一弯,‘听闻青荷清香助眠,我采来给你,可好?’
李昀怔了一怔。
他只是私底下找了太医院判,极低调,并未与其他人提起。
‘兄长是如何知道...’
‘你睡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还需要问别人?’裴醉斜了他一眼,坐起来,又握上那竹篙,忍着心头不适,在荷花丛中游舟。
裴醉从午后一直寻到夕阳斜照,也没找到那传闻中的青色荷花。
他干脆扔了竹篙,将李昀抱进了怀里。
‘本将军在此,看谁敢扰你安睡。’
裴醉笑容昂扬不羁,仿佛世间诸般阴影从不在他眼里停留。
‘兄...兄长。’
‘睡。’
裴醉用手覆在他双眼上,强硬而温柔。
奇迹般地,接连几日都无法入眠的李昀,在蛙鸣鱼跃,水波微荡和清风卷舒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来,李昀也曾独自泛舟湖上。
同样的接天荷花映碧空,同样的湖上清风水波兴,可再也没有办法如那日一般,安心入眠。
那时,李昀终于明白。
盛景繁华,不及一人相伴。
心安处,唯有在他身旁。
秋日红枫似火,满城烈焰滔天,像极了守边将士的冠上红缨。
李昀接到那封染血的手书时,眼泪夺眶而出。
世人只许捷鼓响,不闻将军血与伤。
在秋日第一片枫叶飘零坠地时,承启传来了河安赤凤营大获全胜,裴总兵班师回朝的消息。
他几乎坐不住,从梁王府出去,一路被拥挤的人潮推搡着,差点被看热闹的百姓撞倒。
忽得,一双手从背后牢牢将他的腰锁住。
‘想看为兄风光回城,倒也不用这么急。’
那人声音微哑,藏着不可察觉的疲惫。
李昀身体僵住,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本该出现在城外兵卒列阵中的裴将军,瞳孔微颤。
裴醉一身风尘,笑容倒是温暖爽朗,扯着他的手臂,轻车熟路地朝着梁王府缓缓而行。
‘借我躲躲,这姑娘家掷果盈车,我可无福消受。’
李昀狠狠松了口气。
还知道开玩笑,看来伤好得差不多了。
两人刚到梁王府门口,却看见门口侍卫面带尴尬地拿着一枚红绸带绑着的宣纸筒,进退两难。
裴醉反客为主地轻巧拿过那卷熟宣,二指展开,脸色古怪,表情扭曲,看向李昀时,唇角微微发颤,显然是艰难地忍着笑意。
李昀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梁王殿下面似冠玉,芝兰玉树,古有众人看杀卫玠,今有殿下一眼偷心。小女子此生无缘与殿下携手白头,只求梦中一见,共赴巫山云雨,了却...’
裴醉微哑低沉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他竟不可抑制地红了耳根,不敢再听,只能躲进梁王府里做一只缩头鹌鹑。
‘没想到啊,风靡万千闺中少女的,不是本侯,而是梁王殿下。’裴醉抱着肚子,七扭八歪地进了门,笑容险些劈了叉。
李昀拿了一本书临窗而坐,脸色清淡平静,可胸中早已波澜滔天,那些不该有的妄念和旖思如千丝网覆,中有千结。
裴醉脱了外衫,四仰八叉地往李昀床上一倒,左手捂着肩头渗血的伤口,与他随意闲聊。
‘这次若不是司礼监那狗东西监军,拿着鸡毛当令箭,硬是阻我出战,延误战机,赤凤营也不至于白白伤了两万人。’
李昀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上品金疮药,却没料到那人肩头竟会有这样深可见骨的火炮炸伤。
他手忙脚乱地替他上着药,门口却传来太监尖锐地高喊:‘宣裴总兵入殿觐见。’
‘烦死了。’
裴醉从床上跳起,直接蹿成梁上君子,笑着朝李昀眨眨眼:‘告诉那太监,我去逛勾栏青楼,佳人在侧,一醉难醒,等明日自会向你父皇请罪。’
李昀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跳窗逃走,连腰间的皮束腰都没来得及拿,双侧衣襟宽敞地随风摆动,露出健硕的胸膛,与肩头裹伤口的白纱,回首朝他挥手笑着。
那人手中的兵权是祸非福。
所以,即使那人明明根本不贪恋风月,也只能将纨绔之名背在身后。
李昀叹了口气。
何时,山河能清平;
何时,君臣能相重。
冬雪凛冽,寒意刺骨。
承启的冬日,尤其冷。
李昀倒在刑部大牢的干茅草上,灰色刑衣上血色鞭痕遍布,嘴唇上血痂斑驳纵横。
他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连呼吸都滚烫,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朦胧间,仿佛被一双尖锐的手抓住了肩胛骨,硬生生将他拖出牢房。
他被人套了枷锁,一路跌跌撞撞地被人推搡着,从幽暗如地府般的刑部牢房被提出,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雪色。
从刑部大牢,沿着御街大道,一路向柴口刑场而行。
这条路并不长,刑车摇晃而行,也就两炷香的功夫。
李昀被推至场中,双肩被人扣着,双膝重重扣在地上。
他脸色苍白,墨发被风雪摧得凌乱,双手死死攥着拳。
他身体烧得如烙铁,膝下的冰雪也灭不了心头的火。
‘本王,从未做过弑杀储君之事。’李昀脸上血痕结了痂,嘴唇干裂,声音被狂风裹挟,却倔强地逆风而上,字字传进监斩官,司礼监宦官魏言、以及刑部尚书孙厚弘的耳朵里。
两人恍若未闻,对困兽犹斗没什么兴趣。
‘昨日陛下又吐血了。’魏言笑眯眯地看向孙厚弘,故作忧心道。
‘可不是吗,太子薨了,梁王即将被问斩,陛下自然心中焦急。不知盖侍郎是否向陛下问安了?’孙厚弘不关心陛下身体,只想知道,盖顿给司礼监的钱,是否比给自己的多。
‘并未。这半月,盖侍郎只差人递了折子,并未入宫。’
话里,便是说司礼监并未收到盖家的银钱。
孙厚弘闻言,脸色微平。
没道理他在刑部大牢受苦,魏言在宫城锦绣里数钱。
魏言看着‘斩’字木令,微笑着,却并不伸手去拿。
孙厚弘自然明了。
司礼监常伴陛下左右,自然不想亲手染上梁王的血。否则陛下日日见的是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臣子,又如何能酣睡安枕?
既然他拿了钱,就得办事。
世间事,本就如此简单。
孙厚弘捏着木令,迎着飞雪狂风,丢掷在梁王李昀面前。
‘斩吧。’
李昀声音比冰雪冷。
‘大庆江山,尽葬清林之手。’
刽子手用烈酒浇刀,手臂高高扬起。
凛冬正午日光熹微,微光映寒刃,却仍是有些刺眼。
李昀缓缓闭上了双眼。
耳边风雪吹过,微寒。
忽得,刽子手吃痛高喊,钢刀落地。
李昀一怔,只看见刽子手的手掌被一支羽箭射穿。
那红色尾羽傲然立于雪中,将刽子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狠狠钉在地上,鲜血染白雪,又一支匕首斩破风雪而来,将那刽子手的脖颈割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李昀不敢置信地盯着远处。
那支赤凤羽箭,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他回来了?
围观百姓耳聪目明,早早便让了一个口子,齐齐看向城门口的地面震颤。
‘是赤凤营的人?’
‘是宁远侯回来了!’
百姓小声嘀咕,可落在李昀耳边,便是滔天巨响。
百余铁骑马蹄长扬,飞溅雪泥,为首一人肩披火红斗篷,在漫天飞雪中,策马向柴口刑场而来。
那人猛地勒了缰绳,马啸长嘶,惊了风雪霜寒。
他侧身下马,一步步走向监斩台,逼近那两位朱色公服监斩官。
‘本侯,奉旨勤王。’
那人声音如霜,凤眸微挑,压着眉眼间的愠怒,铠甲不沾冰雪,却被鲜血浸得湿透。
他拿出袖口中染了血的金牌,望向李昀单薄的身躯,眼中皆是痛意。
‘奉陛下圣谕,暂收梁王归牢,择日再审。’
李昀隔着风雪,与裴醉遥遥相望。
赤凤营与兰泞一战打了一个多月,边关早就快守不住了,哪里还能腾出人手,回承启勤王?
魏言一身八爪蟒袍,笑着朝裴醉行礼:‘侯爷,臣等谨遵圣谕。’
孙厚弘身体冰凉。
若梁王罪名不成,那他今日所作所为,岂不是在天家头上动土?
‘孙尚书。’裴醉引弓,凤眸微眯,箭头寒光映日光,‘你聋了?’
孙厚弘咬牙,抬手称‘是’。
‘起来。堂堂梁王,跪天跪地跪君王,怎可跪堂下臣?’裴醉大步走向李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朝监斩官两人冷道,‘罪名尚未定,若有欺辱不尊王爷者,本侯,决不轻饶。’
李昀眩晕着趴在裴醉的肩上,鼻尖冻得通红,轻声道:‘河安呢?’
‘你不必管。’裴醉转身,替他小心擦去唇边血迹,‘外面风雪大,你先回牢里休息,其他事情,有为兄在。’
李昀微微点头,心口死命撑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泄了,呼吸一滞,眼前猛地一黑,双腿失了力气,身体瘫软地向前栽倒。
他双耳嗡嗡作响,朦胧间,仿佛觉得自己被打横抱了起来。
‘忘归。’
他轻声喊道。
无人回应。
‘忘归。’
李昀的视线模糊一片,周围所有的东西都离他远去。
他一个人站在风雪中,不知该去向何方。
‘忘归?’
远远地,看到一人,身披绛紫大氅,坐在太师椅上慵懒地笑着指点江山,可却在无人时,独自捂着胸口的伤,疼得浑身发抖。
李昀拼命朝他跑过去,可仿佛隔了天地,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不能靠近那人半分。
那人唇边的血迹蜿蜒,沿着削瘦硬朗的下颌坠落,鲜红星点散落在鹅绒冬雪里,如落梅碎瓣,触目惊心。
李昀跑得太急,整个人都摔在雪里,又疼又冷,身体僵硬,骨缝冒着寒气,连动一下都痛苦到极点。
那人踉跄起身,笑意温暖,转身就要消失在风雪深处。
‘不许走!’
李昀怒意丛生,本是瘫软的四肢,忽得就有了力气。
他双脚深陷厚重冰冷的厚厚大雪里,每一步,都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等着我。’
李昀死死咬着牙,伸出颤抖的手掌,拼命去够那人的衣角。
风雪开始坍塌。
在这世界坠落的断壁残垣中,李昀终于拉住了那人的手。
紧紧地,不肯放。
他想起来了。
他不舍得丢下裴忘归一个人在这支离破碎的人世间苦苦支撑。
他要醒过来。
要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