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伏在案桌上,伴着灯火烛芯的噼啪声,意识昏沉。
面前摊开的是一封承启加急简报,上面寥寥几笔写着淮阳水灾,以及户部拨不下来灾款款项的种种。而破开蜡封的中空细木桶顺着案桌一点点滑落,最后猛地清脆坠地。
李昀蹙了蹙眉,长睫翕动,眼前烛光朦胧,帐内仍是一片寂静。
他缓缓起身,肩上披着的夹竹纹披风险些滑落,他抬手拽着披风系带,听得漏鼓已经敲了三更。
他抬手掀了帐帘进入内间,见裴醉仍是闭着眼,可胸口的中衣却带上了褶皱。
李昀放轻脚步,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轻轻去探裴醉藏在薄被中的手臂。
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睡了一日,又疼醒了?”
裴醉缓缓睁眼,话语中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怎么还不去休息?”
“你病成这样,让我怎么休息?”李昀伸了二指,轻轻探了探那人的额温。
“是了,我们元晦也会治病。”裴醉右手搭在额头上,笑道,“听闻读书与行医没什么区别,都是要解世人百苦的。”
“按照你这样说,那习武之人不也是如此?”李昀缓缓收了手,替裴醉掖着被角,“那裴将军医术应高于我才对,怎么连自己都治不好?”
裴醉懒懒掀了眼帘,抬掌攥着李昀的手腕。
“若为兄懂医,第一个就要把我的元晦治好。”
那人慵懒中夹着郑重的话语落在李昀耳边,他心里一颤,立刻便移开了眼。
“裴忘归,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裴醉五指微微松开,哑声笑道:“元晦,都三更了,你去休息吧,别在这里守着了,我没事。”
“没事?”李昀咬牙重复道,“裴王殿下是不是烧糊涂了?昨夜是谁吐血昏迷,又高热不退?”
裴醉双手撑起身体,靠着床头坐着,低低咳嗽两声:“军中如何?伤亡多少?”
李昀抬眼看着他脸上的病色,实在是不想与他讨论军中琐事,可他也知道,若是不说,恐怕那人晚上也睡不好。
“陈指挥使清点了军中兵卒,带出去的两千五百人,死五百,伤一千七。”李昀面色凝重,“水匪确实勇悍,所以梧南的驻军未必没有抵挡,可能是挡不住,又怕上面怪罪,干脆也不上报兵部。”
“甘信水师八万人,连甘信和梧南两个海上关隘都守不住吗?”裴醉声音发沉。
李昀目色也渐冷。
“我记得,三个月前,贾厄才从户部手里拿走二十万两用来制备火炮,怎么,都喂狗了?咳咳...”裴醉虚虚按着胸口,咳嗽声音也哑着。
李昀抬手替他抚着背,低声道:“行了,生气最为无用,白白糟蹋自己身子。”
“你从申行手里拿了多少?”裴醉张开手掌按住两边额角,蹙眉道。
“淮源府一直拖欠户部夏税,麦茶布帛折色约三十万两,米十万石。”李昀淡淡道,“前日,我已经致书盖无常,把申行出卖他的事情都与他说得一清二楚,还有手中授受贿赂和往来账册,也抄了一封寄给他。”
“三十万。”裴醉嗤笑道,“账簿上的迎来送往都远不止这个数目。”
李昀低低应了一声。
“若是这钱入了户部,怎么从简鸿越手里抠出来,运到北疆还是个问题。”裴醉撑着额角,“实在是四处漏风,哪里都要钱。”
李昀眉心一蹙,很快便面色恢复如常。
裴醉却没错过他脸上的忧色,低声问道:“怎么,又出什么事了?”
李昀缓缓抬手,拍了拍裴醉的头顶,红着耳根,下颌微微扬起,学着裴醉一贯的不正经,努力以其人之道还之:“若兄长好好休息,我便告诉你。”
裴醉怔了怔,眼睁睁地看着李昀的手把自己的头发拨弄地撒乱。
他眸色陡然变深,抬手便攥着李昀的手腕。
“李元晦。”
李昀只学了个风流不羁的皮相,内里却还是一副正人君子的端正,不免羞惭忐忑,此时忽然被那人用滚烫的手攥住,先是一惊,而后极轻地笑了,笑自己失了分寸规矩。
裴醉缓缓闭上眼,压下眸中情绪,右手大拇指极轻地碰了碰那人宽广袖口滑出来的一截白皙削瘦手腕,然后便松了五指,沉声笑道:“学我,嗯?”
“只许兄长放火,不许为弟点灯?”李昀轻声回嘴,低声笑道。
“许,怎么不许?”裴醉挑眉,“元晦想对为兄做什么都行。”
李昀呼吸颤了颤。
最近,裴忘归说的话,句句无心,却字字往自己心上插。
若不是知道那人并没有谈风月的闲情,他都要以为自己藏起的心思被那人看透了。
“好了,快回去吧。”裴醉也抬手揉着李昀的额发,笑道,“为兄听话,元晦也听话。”
李昀无奈地抬手理正发冠,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塞进裴醉的手里:“若是疼得厉害,也不要硬撑着。我向军医要了镇痛散,聊胜于无。”
“嗯,好。”裴醉掀了瓷瓶红封,取了一粒药,含进嘴里,眉眼一舒,笑道,“果然有效,一点都不疼了。”
李昀额角青筋跳了跳。
这是仙丹,还是灵宝?
李昀瞥他一眼:“我走了。”
“去吧。”
裴醉目光追着李昀的身影出了帐。
他把玩着手里的白瓷瓶,左手大拇指上青玉扳指与瓷瓶相撞,声音清脆而细碎。
他靠着软枕,蹙了眉,攥着瓷瓶的手微微用力。
玄初抱着宝剑进来,见裴醉满脸难受的模样,硬声问道:“主子,要我打晕你吗?”
裴醉抬眼看他,无奈道:“每次都问这一句?”
玄初怔了怔,声音渐低:“因为,你第一次毒发的时候,就是我动的手。”
“是我为难你了。”裴醉轻声回答,“温叔他没事吧?”
“那老家伙很好。”玄初顿了顿,“比你好。”
裴醉哑然失笑。
“今日,从承启有信来?”
“有。”玄初从袖口拿出一份抄得歪歪扭扭的书信,比划歪斜,毫无架构,明显是不擅书法而勉强临摹成的。
裴醉刚想接,忽得想到了李昀那副不坦诚而耳根微红的模样,便笑着推却了。
“我还是不看了。”裴醉眼眉一舒,“明日自会从元晦那里知道。”
“哦,好。”玄初从怀中拿了火折子,极为熟稔地将信函烧成了灰。
“我记得,母亲当年教过你习字。”裴醉揉着下巴,“梅叔,这么多年,你的字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玄初眼皮向下一沉,并不说话。
意料之内的没回答,裴醉重新躺下,随手拽了被子,在一片布料摩擦声中,玄初一贯冷硬的话却变得十分柔软:“她不在了,我也没必要练了。”
裴醉全当做没听到,脸色岿然不动。
刚才的话仿佛天外呓语,玄初表情不变,将铁剑撑在左手,严肃道:“主子,你昨日出刀,偏了三寸。”
床上的人并没回答,呼吸浅淡,面色亦平静。
“主子。”玄初皱了皱眉,“你不可能犯这样的错。”
裴醉唇边噙着极淡的笑容,声音极低:“我已经拎不动刀了。”
玄初蓦地从床边站起,脸色铁青。
裴醉眼眸中的笑意嘲讽:“若不吃药,我大概就是个废人了。”
“那药太毒,你不能吃。”玄初低吼道,“狗皇帝就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你别犯傻往里跳。”
裴醉蹙着眉:“玄初。”
“这些年,裴家死的人还不够多吗?”玄初压低嗓音,却压不住怒意,恨铁不成钢。
“够了。”裴醉目色陡然变沉。
“你小时候的一身反骨呢?怎么现在和你爹一样,愚忠?那狗皇帝和他的天下,值得你用命去拼吗?你手里明明有权,为什么不反了那小皇帝?!”玄初话说得多了,连脸色也涨红。
裴醉猛地掀了薄被,站在玄初面前,脸色白得发青。
“我裴家,不出篡位之臣,手中兵权,绝不染指皇权。裴家人手中的刀,只斩外敌贼寇;赤凤营麾下的将,只护大庆百姓。”裴醉一步步逼近玄初,凤眸凛冽霜寒,“这话,父亲说过,母亲也说过。今日,我便再最后说一次。你若是还记不住,现在就走。”
玄初攥着剑的手一紧,指节尽白。
“我不走。”
裴醉撑着灯架勉强站直,与玄初冷然对视,静默不言。
玄初终是承受不住裴醉这冷眼怒视中压着的无声质问,咬着牙,朝着裴醉重重跪了下去。
“是属下失言。”
“你还知道自己失言?”裴醉眼神冷冽,“你也是我裴家的人,你说这话,对得起谁?对得起我死去的父母兄姐,还是对得起那些悍然赴死的叔叔们?”
玄初攥着膝盖上的灰色深衣,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
“我在父母灵前立过誓,在先皇面前也立过誓,要保河安,要保天子,要保大庆。”裴醉用力捏着黄梨木圆柄灯架,愠怒道,“你们三十三匪一诺千金,我裴醉说过的话就是放屁?”
“值得吗?”玄初声音极重,一字字砸在地面上,落了三个坑。
裴醉脖颈的青筋暴起,忍了许久,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抬手拽了件披风,摔帘出了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