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午汛后,中州的天幕就一直阴沉着,凛风刺骨。
连日纷争不断,改朝换代一般,宫人们也都过得提心吊胆,过了水的皇城无人清扫去霉,冰冷的潮气几乎浸满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宫里端午节前便不再烧地龙,炭火也撤了,阴寒的天气并不适合寒症的将养,沈玥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昏沉着高烧不退,甚至一度到了最凶险的关口。
老太医不得不放手一搏,施针强行为他挽回了几分神志,壮着胆子下了两剂狠药,又精心在意地守了两个晚上,这才勉强从鬼门关抢了人回来。
寝宫里四下里冷清着,太后一袭素色锦袍静坐在矮桌旁,手里捏着一串菩提佛珠。
宫人上前打了帘,拉起垂帷,沈玥大病未愈的身子格外畏寒,寒气一直顺着冰冷的锦衾刮进骨缝里,他被这股子逼人的寒气呛咳地停不下来。
“多蠢呐!”太后冷冷地轻笑一声,“天灾人祸,不可抵挡之势,偏生要逞这劳什子的能!”
沈玥闻声勉力伸手,撑直脊背想要坐起来,但连日病重的身体虚弱无力,只能半靠在榻。
他冷声质问:“不可抵挡,就不反抗了吗?”
“不可抵挡之势,便该顺势而为!”
太后毫不客气地将手里的佛珠拍在矮桌上:“以为自己读了几日的圣贤诗书,便要充圣人,敢与天命相抗,愚不可及!”
沈玥愤然打断她的话:“太后顺势而为了一辈子,又能如何?”
“能如何?”
黎太后一直望着他桌边那道红木的戒尺,听闻他出言不逊,这才微微调转目光,轻蔑地看向他。
“你看不上我这个黎家出身的母亲,我自然是知晓的。当初你父亲也是如此,分明瞧不上我的出身,还是随了太皇太后的意愿娶我过门。
可那又怎样?瞧不上哀家和哀家身后的金玉良缘之人数不胜数,叫嚣着要清算世家之人更是多如牛毛。如今那些人全都枯骨黄土,可哀家仍旧稳坐高堂。”
黎太后的声音淡淡的,东海的鲛珠在耳边随着灯火摇曳着柔和的华光。
琅琊黎氏的女子大多容貌极盛,当初她能于黎家诸多的女儿间脱颖而出,被选中入东宫做太子妃,姿容更是艳绝,即使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依旧不掩风姿。
“太后就是这样想父亲的吗?”
沈玥对他已故的父亲是打从心底的尊重,闻言当即怒道:“父亲壮年之时便为世家所害,满腔报复再无处施展,心怀社稷却终碾于尘土,宵小奸佞之辈反坐高堂,这不是什么成王败寇,是世道沦丧,人心不古!”
他强忍着心肺的剧痛,一口气说完,按着胸口,趴在床边止不住地咳嗽。
黎太后看着他的眼神骤然冷厉。
沈玥随了她的长相,一双含情眼每每瞧过来的时候,便是萧亦然那样久经沙场的武将也难免会对他心软。
但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孩子。
他野心太胜,又自认聪慧,除了容貌生的像她,一身脾性没有半分与她相似的地方,以至于她从来就不觉得这是给自己生养的儿子,只不过是给大雍朝又生了一个眼高于顶、轻商重文的皇帝罢了。
“哀家是宵小之辈,不配高堂明镜,你以为你们满口江山社稷的人,就好得到哪去!当初拿黎家的红楼和产业去培植势力的时候,怎的不来与哀家说什么世道人心!
口口声声清算世家,没有世家哪来的国家!没有世家,你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用完则弃,这就是圣贤诗书,这就是庄大学士教你的道理吗?”
黎太后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洁身自好,你如今还能躺在这儿,同我说原则讲天命,是你堂堂天子的骨气硬吗?
那是你有退路,你天子一诺无数人寻死觅活也要护着你!可哀家没有!
哀家年少守寡,独居内廷那种虎狼之地,夹在东宫和黎氏之间两头为难,有谁周全过我半分?
若不顺势而为,那哀家早就死了!”
沈玥靠在床边上,手腕抵着胸口忍着咳意。
他沉默了片刻,抬头问道:“太后……杀了谁?”
“你说什么?”
“太后方才说,无数人寻死觅活也要护着朕,太后……杀了谁?”
沈玥捂着嘴咳了两声:“整顿世家、清算黎氏,从来都与太后无干,若此番太后没有向朝野上下横刀,即便有此逼宫一事,朕也会护太后一生周全。”
“护我周全?”黎太后嗤笑,“哀家若是会信了你们的鬼话,也不会调兵入京行此逼宫夺权之举。”
“所以,太后……杀了谁?”
沈玥直视着她的眼睛。
两双几乎一样的明眸隔着呼啸的凛风对望,气氛霎时绷紧,寒意逼人。
夜风撕扯良久。
黎太后缓缓开口:“庄学海。”
沈玥猛地呼出一口灼烫的气,浑身地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
剧烈的疼痛从胸腔里涌上来,他颤抖着在寒风里闭上眼睛。
他说不出哪里疼,但就是疼得连呼吸都滚烫灼烧起来了。
他闭眼忍耐着无名的悲恸,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太后……想用老师的身后事,让朕做什么?”
……
嘉禾九年五月二十日,继庄大学士血溅雍定门的第三日,尚沉浸在悲愤的中州百姓等来的并非是朝廷的安抚,而是琅琊黎氏强硬的回击。
——太后欲以天子之名,下《罪己诏》。
天子降诏,自省治国有失,中州遭逢百年不遇之洪灾,以致家国蒙难,百姓流离失所,恩师横死街头,军民离心。
罪己诏借天子之口,将雍定门前的流血惨案尽数归咎于皇帝一人。他又是庄学海的关门弟子,亲传弟子发了话,雍定门前静坐悼思庄大学士的文人书生们,也都没了再继续闹下去的立场。
皇帝亲责自省,看似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平息纷争——实则天子失德、上天降灾在在历朝历代都是大过错,而有了这封罪己诏,天子自责之言昭告四海九州,太后再想架空沈玥手里的皇权便是名正言顺,要容易的多。
比阴谋更难对付的是阳谋。
这是一步明棋。
一步棋来杀四方。
太后这一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于是,中州四城十六道门的大钟再次震震而鸣。
天子与芋沿的兔随行百官,踏着满城轰鸣的钟声,出宫了。
天悬晴日,大风仍不止息。
寒风不由分说地从四面八方呜呜咽咽地灌进来,厚重的朝服冠冕压的沈玥难以呼吸,华服下的双手不得不紧紧绞在一起,抵御着满腔欲裂的疼痛。
他迎着寒风抬起头,向下方浩荡的人群望去。
满城素缟,哀声阵阵。
沈玥知道他们哭的是谁,也知道他们送的是谁,但他这个最亲近的学生,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他平静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玥强撑着尚在病中的身体,从病榻之上起身,一笔一划地亲自誊写了那封雍朝百年未有的罪己诏,对着正南方庄学海故去之处施行大礼,踏上了去祈天坛昭告陈罪的路。
四城百姓,在阵阵轰鸣的大钟声里聚拢,与护卫的兵马司互相推拥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拥挤着的,愤怒的,恸哭的人群。
他好像并没有如这些人一般的悲伤,心底里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难平的意愤。
若说一定要有什么情绪在此时冒出头来,大约也只是有些许遗憾。
上次四城十六门钟声大作之时,也是他与老师最后一次相见之时。
那时候……他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出乎意料地顶撞了恩师的教诲。
记不清了……
沈玥恍然发觉,原来他那从不遗忘分毫的记忆,竟然也会有模糊不清的时刻。
他沉默地侧过脸,用力把喉咙里的咳意忍了回去。
祈天坛为祭祀皇天之所,丹陛桥之上还有八百石阶,只供天子而行,众臣于左右伴驾而行。
嘉禾皇帝此番亲至,是为昭告天地天子之过,戴罪而来,再染微尘于神坛便是大不敬,故而沈玥未至祈天殿便已经脱掉了鞋袜。
时局动荡,司祭亦未来得及给丹陛桥铺上棕毯,大水将神道的石砖冲刷地干干净净,折射出洁净的微光。
沈玥赤|裸着双足,踏上冰冷的神道。
他踩着冰冷的石砖,拾阶而上,目光始终没有从前方的祈天殿上移开。
他幼时第一次被萧亦然抱在怀里,送上这条通天神路的时候,尚有些懵懂,还不明白天地在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也辨不清众臣拱卫拜伏的是他,还是身后的这座宝顶大殿,浩荡皇天。
攒尖宝顶,蓝瓦红柱,金碧辉煌。
这是通天之路。
唯有九五至尊方能独行其间,昭告天地,奉天承运,这是高下尊卑之分,更是无上权欲的巅峰。
也是孤家寡人的象征。
神道除天子无人可登,群臣只能于左右王道伴驾而行,行至半途,便要驻足齐身,拜送皇帝独自登顶。
“子煜……”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后方唤着他的表字。
沈玥猛地一颤,却没有回头。
杜明棠在他身后俯身跪拜,仰着头颤声道:“子煜……先祖神牌在前,我等老臣在后,永为陛下之盾,你只管向前,放心大胆地走你的路。”
杜明棠眼含泪光,看着前方的身影,抬手三揖,屈膝跪地。
“华盖殿大学士,阁臣辅臣杜明棠拜送陛下!”
他身后的文武百官也都屈膝跪地,高声道:“拜送陛下!”
高喝的声浪刺破寒风,响彻天地。
沈玥没有回话,无声前行。
他一直迎着刺骨的寒风朝前走,赤着的双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了,这会儿已经不觉得冷,只是每落一步就轻飘飘地不知轻重。
他一步步往前走,踩着他老师的生死。
他子民的骨血。
他仲父的血仇。
他脚下的这步步天路,步步坦途,是多少人拿性命往里填出来的这一条通天的歧途。
依礼制,太后本不应进入祈天殿,她强行跟随而至,将凤驾停在了神道前。
黎太后远远地望着沈玥独自一人登上大殿,除却冠冕,叩拜先祖。
莫说他才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虚体弱,这丹陛桥的千步长路和高台石阶便是康健之人也难走地顺当,她隔着遥遥天坛看着看着沈玥强撑着迈上高台转过身,心中的不安一时沸腾到了极点。
他太平静了。
这不同寻常的宁静,就像阴沉的天幕,风雨欲来。
沈玥行过大礼后,回身面向天地众臣,展开那一封他亲手书写的罪己诏告。
“万方有罪,罪当朕躬,弗敢自赦……”
祈天殿前高墙阔壁、回音朗朗,在场跪伏之人无一不听得清楚。
“朕嗣服丕构,战乱频仍,百姓困苦,天降洪灾,朕言思己过,今昭告万邦。
诚难追于既往,唯以期复于将来。
故——”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石桥,高檐金瓦,丛丛人群。
他不知道那日他那个一贯不苟言笑的严师,独自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替他拦出一条生路的时候,是不是也如今天这般呼啸着寒风,天空高悬的红日有没有前去送他最后一程。
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令这条所有人以性命搏出的前路葬于中途。
“故——”
黎太后猛地捏住了凤鸾的扶手。
“拦住他——!”黎太后高声厉喝。
戍卫在下方的御林军应声上前,丹陛桥前拜伏的众臣无不愤然起身,迎向其森然的刀锋。
祈天殿的石阶下顿时乱做一团。
沈玥高高扬起那一封昭告,昂首高喝:“——朕今传位于越亲王长子沈意,着武扬王统兵摄政,杜明棠为内阁辅臣,为万民谋福泽!”
晴日惊雷,骤然炸裂于当场。
杜明棠潸然回首,颤步上前。
“子煜啊……”
他年岁已高,身子虚晃,颤巍巍的朝高台上方的沈玥伸出手,像是在挽留着他什么,以至于他今日开口唤的都是沈玥的表字,而不是冷冰冰的陛下与臣子。
沈玥自应下这封罪己诏时起,就已存了必死之志。
若他今日横死当场,血溅高台,黎氏将再无容身之处,诏告留新帝于社稷,匡扶新政,则不出十年,大雍九州必将再有另一番天地!
沈玥迎向下方的喧嚣,高声厉喝:“朕愧对先朝列祖列宗,愧对先师教诲……!”
说罢,他后退两步,义无反顾地朝着高台之下狂奔而去。
沈玥张开双臂,赤|裸双足,与庄学海殉道之时的悍勇之姿一般无二。
嘉禾帝,师承儒法大学士庄学海。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恩师以身殉道,燃起中州万民抵御黎氏干政之星火。
则其弟子必不能苟存于人下,矫诏去真,令其临终之言被辜负,毕生之志遭埋没。
“……陛下!”
杜明棠眼睁睁地看着高台之上华服翻转,他拼尽全力地疾声高呼,想要阻止他纵身跃下。
沈玥闭上双眼,他手里仍握着那一封掩人耳目的罪己诏,指骨因过于用力而泛着冰冷的寒意。
他这短暂的一生,寥寥十几载,自幼失怙,临渊而立,诸方刀剑加身,日夜惊梦不断。至今回想起来,虽坐拥四海九州,可毕生所见之真心却也实在少的可怜,以至于日思夜想,也就只有他仲父那么一个人可让他放在心上挂念着。
就连为自己舍身献祭的恩师,和那份再也无法偿还的教诲之恩,也是当年他仲父程门立雪,长跪三日为他求来的。
他在做下这个决定之前也时常会想,自己到底是如何同生身母亲走到如今非要你死我活,至死都在彼此算计的这一步呢?
大约答案便在这里罢。
若没有他仲父,若当初掌权的是黎氏太后,或者是旁的什么世家权臣,都只会放任他与内侍玩闹,不会费心教养他,更不会为他去请最好的名师开蒙教诲。
如此,他才会甘愿做一个不知文心为何,更不会如今日这般以命相抗的傀儡皇帝。
只是可惜了……
沈玥迎着刺骨的寒风,遗憾地想。
他坦然地跨出了万丈深渊,宛如生出双翼的鸟,去赴一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一道疾风倏地从他手边穿过,带起的劲道让他的身形猛地一趔趄,堪堪坠在了高台边缘。
银色的长|枪呼啸而至,穿过他手边的那封罪己诏告,钉在青石砖上,没入寸深。
其力道之大,枪杆仍在微微晃动着。
沈玥蓦地睁开双眼,看向这一杆他再熟悉不过的银枪。
那是萧家二郎葬在天门关的长|枪,当初天门关的那一把惨绝人寰的烈火,他仲父前去驰援之时,为时已晚,只来得及从烈焰之中抢回这一杆枪,因此烙下了左手上从不示人的伤疤。
那是他仲父毕生的遗憾。
从此将军利刃悬堂上,再无春闺梦里人。
萧亦然身骑白马,身后不过寥寥数十人,疾驰的马蹄飞溅过圣洁的丹陛桥,将所谓的皇权和神性通通踩在脚下,冲开御林军的守备,迎着呼啸的凛风,向他飞奔而来。
他的军旗,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悄咪咪的,我回来了~
在纠结了很久改了好几个版本以后,突然有天晚上梦到了小皇帝和太后的对话,终于会写了==
收尾阶段了,尽量不请长假,只是更新时间可能会不稳定,调整好内容以后再发~建议小天使们不要等更,屯屯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