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抵不成剑>第2章

  壹、

  我应约去见了关容翎。

  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以人世最寻常的说法来讲,大抵就叫各取所需。

  我遇见他那日,正巧心情尚佳。

  关容翎就倒在我的别庄外,身受重伤、气若游丝,已然是伤重不治。

  他快死了。

  彼时我见到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他的生死亦与我无关。

  然而关容翎是不想死的人。

  一个人若不想死,他便必然有令人惊奇的意志与魄力。

  关容翎交给了我凌波宫的不传之秘——凌波宫的镇派秘籍。

  他着实是个有魄力的人。

  为了盗取秘籍,可以连命都不要,以至于我见到他如此狼狈,竟也有些讶然他的决绝。

  他内力尽无,油尽灯枯,半只脚已迈在黄泉路上。

  我既非良善之辈,大可收下秘籍后翻脸不认,叫他自生自灭。

  我的确动过这个念头。

  关容翎已是个废人,我又凭什么救他?他于我无用。

  他对我最大的作用,不过就是献上这本不传之秘。

  我轻易就可以取他性命。

  我如是想过。

  却到底没那么做。

  我并不如何正直坦荡,光明磊落,但我亦想,我还不至于做这种勾当。

  平白侮辱了我在江湖上的名号。

  贰、

  而我没有救错人。

  我救下了关容翎,就等于握住凌波宫的命脉。

  没有哪个门派能对镇派秘籍失窃的事视若无睹。

  只要关容翎活着,凌波宫就无一日安宁。

  我虽与凌波宫无仇无怨,但武林盟会在即,今次的四大盟必将有我天意楼一席之地——如此看来,凌波宫这个对手,我岂可轻易放过?

  不过关容翎确实也出我意料。

  我本以为他是野心使然,才会叛出凌波宫,甚至于盗取镇派秘籍。

  然则我错了。

  关容翎之所以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事,竟然是为了报仇。

  这即要提起一桩旧事。

  说这旧事,委实没什么新意,莫说我在江湖许久,亲眼见过的就不知凡几,哪怕我不曾见过,也能听出这故事毫不惊喜。

  不过是灭门惨案后认贼作父这般的戏码。

  关容翎向我诉说时,神情沉沉,一双多情目却盛满漆漆郁色。

  他得知真相,不曾迟疑,当即决意叛出凌波宫——临行前,他更要送凌波宫一份大礼。

  不可谓不冒险。

  但关容翎却道:“我绝非是去送命,如果我有死的觉悟,那我有更好的方法去报复他们。”

  “那你为什么不用更好的方法?”我反问。

  关容翎答:“我不想用,于是就不用了。”

  我很想称赞他有趣。

  可我也不想让他威风。

  是以我微微笑起,同他说:“你要我帮你,也不能毫无代价。”

  关容翎问我要什么代价。

  我沉吟片晌,认真道:“我想要关少侠做我麾下的一条狗。”

  要最忠心,最难得,能可为我而死的那一种。

  叁、

  想来我对秦横波有着几分嫉妒。

  他总有人喜欢。

  西云楼龄对他忠心耿耿,痴情一片,能为他生,为他死。

  我却没有。

  我不吝啬说自己的缺点,因而人间如我这般的人已很是完美,两分瑕疵,也不算什么。

  左右无人能胜过我,我即有弱点也好,缺点也罢,那又如何?

  关容翎求我做的事也不难。

  他并不要我如何帮他报复凌波宫,或潜去暗杀凌波宫那位老宫主,他只要我杀了当初出卖他满门的凶手。

  如今他武功散尽,仇家却逍遥法外,于江湖上赫赫有名。

  关容翎自然不甘心。

  他的仇家在江湖上有号“归鹤仙”。

  彼时从他嘴中听到这个名号时,我险些笑出声来。

  我告诉关容翎:“杀他容易,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要知道,他可不曾应允要做我最忠心的狗。

  肆、

  我和关容翎就拖到现在也未谈拢。

  他今日想要见我,大抵是忍不住了。

  而我最擅长忍。

  我以前能忍许多事,后来也忍住了枕桑,再后来更忍住了秦横波。

  只是我也不太擅长一忍再忍。

  不过关容翎显然比我更不能忍。

  他见我,他即说:“你究竟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道:“不是说过,我想要一条最忠心的狗?”

  关容翎抬头看我,一双眼依旧多情潋滟,美则美矣,却毫无温度。

  “我是人,怎么可能做你的狗?”

  他如此答我。

  我微笑:“人能禽兽不如,亦可宛如牲畜,怎么能说人不能做狗?”

  关容翎道:“除却这桩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我惊讶:“关容翎,你不会说,时至今日,你这种废人还有尊严罢?”

  被废尽内力,险些阴曹地府走上一遭,若无我相助,他早就是一抔黄土。

  竟还会在我眼前故作姿态。

  真让人发笑。

  只我心中所想,关容翎一概不知。

  想来也是。

  我便如那归鹤仙,在江湖上还勉强算个君子。

  却也不是因为我如何做过好事——我之所以能说是勉强算一个君子,不过是因为江湖上可以说没有君子。

  他们手中握着兵器,便觉得天下无敌。

  以势欺人,以众欺少,种种恶事皆不少行,我这样的人混在他们之中,便也超然物外了。

  关容翎大抵也是错算了我,才会选择倒在我的别庄外,求一线生机。

  他确然求到。

  可我仍然不是善者良主,我只是个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

  倒是见着我这张脸,合该多加一句漂亮的阴险小人。

  关容翎沉默了片刻。

  他依旧看我,也不知是欣赏我享誉江湖的美色,还是探查我的神情。

  又过了一会儿,关容翎才道:“我的确没有尊严可言。”

  我道:“那你何必拒绝?做我的狗,难道还不光彩?”

  天下间也不是无人做我忠心耿耿的走狗。

  在我看来,我甚至是在抬举他。

  关容翎轻笑:“如果这件事光彩,为什么不是你来我的狗?”

  我抚着袖边栩栩如生的莲纹,忽然怔住。

  我笑出声来。

  “关容翎,你很有志气。”

  伍、

  如斯有志气的人,我不太忍心杀了他。

  纵然关容翎说出这句话的刹那,我动了杀心。

  可惜我当时摸着的不是我的长剑。

  否则剑已出鞘见血也未可知。

  我起身,步步走到关容翎身前,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不设防,似与我是旧相识。

  “你要我为你杀归鹤仙,你却没有满足我的要求。”我伸手捏住他下颌,慢条斯理道,“这不公平。”

  关容翎道:“你杀归鹤仙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

  “你对我如此自信?”

  关容翎垂下眼帘,似要看我停在他下颌上的手指。

  “天意楼的二楼主,曾在武林盟会夺过天下第二的位置。”

  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关容翎觉察到了,他眨了眨眼,忽而道:“哦……看你这神情,说你是天下第二,很让你难受吗?”

  我没说话。

  我手下用力,顺势滑下手掌,掐住他的咽喉,猛地施力压下,将他按倒在床榻间。

  关容翎现在确然是个废人。

  哪怕我细心训练了他一段时日,他也只是个寻常废人。

  他倒是不挣扎,躺倒在床榻上,瞬息的窒息令他眼尾发红,眼中血丝蔓生。

  “生气了?”他哑着声笑,“说……你是天……下第二……你不高兴……”

  我微眯着眼,须臾后松开手指,温温柔柔地笑道:“你说对了。我很不高兴。”

  想来若我继续失态,关容翎还能游刃有余,从我手下争一条命。

  可我现在突然坦然承认,便叫他有些措手不及,难以招架。

  关容翎怔了怔,呛咳几声,捂着自己的喉咙坐起了身。

  他抬眸看我,有些惊异:“你居然承认?”

  我道:“有什么不承认?如果我是天下一主,世间第一,那我何至于想要成为天下一主呢。”

  我倾身而下,与他咫尺之距。

  “关容翎,”我呢喃唤他姓名,慢慢牵出刀锋,“我改变主意了。”

  “……你改变了什么主意?”他神色微变。

  我微笑道:“我不会帮你杀归鹤仙,但我还是会让你做我最忠心的狗。”

  陆、

  之后半月,枕桑又盗走了天意楼的一件宝物。

  不过那宝物与名剑花意相较,显得平平无奇。

  我未去寻秦横波的麻烦。

  我厌倦。

  若说枕桑是有骨气的人,那绝对是天下间最大的笑话。

  我曾问过西云楼龄,知不知道为什么枕桑总是盗走天意楼的东西。

  一次又一次,从他被秦横波带回天意楼开始,一个月里,他至少要盗走天意楼两个宝物。

  我自然知道答案。

  可西云楼龄不愧是秦横波精心培养的好狗。

  他根本不去想缘由。

  他只以为枕桑是在生秦横波的气,他厌烦枕桑,却更怕秦横波因为枕桑不快乐而心烦意乱。

  是以我天意楼的左护法,竟也不敢在枕桑这种人面前下脸色。

  我对他,几分恨铁不成钢。

  我那时告诉西云楼龄:“他哪里是生秦横波的气?他是怕秦横波真的不要他。”

  因为身有血仇,若坦荡接纳了秦横波,难免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所以枕桑不能心安理得住在天意楼。

  他需一次又一次离开,彰显他不忘血仇的坚决心意。

  可他又怕离开后秦横波当真不再找他。

  所以他每次离开都会盗走一件宝物,如此,秦横波就不得不找他。

  这种浅显道理,西云楼龄不懂,但秦横波一定是懂的。

  我屈指抚摸手中的剑鞘。

  我想。

  ……要是这次枕桑就死在了离开的路上,那就很好。

  这却没有变成一个空想。

  他确然死了。

  不是我所杀,也不是我所授意。

  枕桑死在了叶尘生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