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将雏记>第6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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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内廷侍卫将溺水昏迷的太子救上岸,眼看着太子呕出几口水来,方知性命已无大碍,常皇后这才舒展了眉头。她转而望向齐刷刷跪伏在地的皇子们,个个衣裳凌乱、失魂落魄,年岁最小的十三皇子还在抽抽噎噎哭个不住,教她一看便觉厌烦,开口柔声道:“老五,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常皇后也不过三十许人,加之体态袅娜弱不胜衣,常给人娇柔无力之感。然而谁也不敢因此轻视她半分。五皇子听得皇后点名,愈发汗出如浆:“回禀母后,我……我们——”

  他眼见着太子昏迷不醒,不由心绪纷乱,又见太后坐在车辇中一言不发,更觉威势迫人,想起太后种种雷霆手段,不敢当众公然扯谎,却更不敢据实以告。天人交战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汗珠一颗颗砸进眼前的尘土中。

  常皇后眯了眯眼,仿佛才瞥见李长辔被撕裂的褴褛衣裳,颇为吃惊道:“还有老七,你这一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几天不见,你们兄弟几个又胡闹了?”

  李长辔心中好笑,想道:“我被这些家伙揍得鼻青脸肿,你倒只看见我衣裳扯破了?”迅速开口道:“禀告阿娘,并不是胡闹,这衣裳——”

  他顿了一顿,感受到身畔皇子们骤然紧绷的呼吸,常皇后冰冷的目光如千斤巨石压在他的脊背上。然而他慢慢挺起了背,清晰道:

  “是孩儿前日演武的时候自己扯坏的。”

  此言一出,皇子们等人神色各异,却又暗暗舒了一口气。常皇后美目流转,又转向五皇子,问道:“当真?”

  五皇子晃过神来,心下暗忖片刻,恭恭敬敬垂首道:“回禀母后,确实如此。我们几个听说七弟演武颇有心得,便相约在河边切磋比试,谁料太子殿下他……一不留神,失足跌进河中去了。”

  此言一出,诸皇子均是纷纷附和。常皇后笑着点了点头,冲车辇中的太后道:“娘,就是几个小孩子玩闹失了分寸,没什么大不了的。”转向皇子们,声调严厉了些:“从今往后,不许你们再屏退侍从私下行动,否则一律严惩不贷,清楚了吗?”

  听常皇后口风,竟似要将此事轻轻揭过。皇子们垂着头,彼此暗中交换着眼神,忙不迭地应承允诺,说下不为例,绝不敢再犯。

  常皇后正要登上车辇,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转而面对李长辔,柔声道:“你也真是,既然是前日便扯坏了衣裳,怎么也不知道换一件?堂堂皇子穿着件破衣烂衫在宫中来去,让人看着,也不知羞吗?”

  李长辔应道:“禀告阿娘,孩儿殿中全是粗手笨脚的仆役,连个能缝缀衣裳的侍婢都没有,孩儿这几日忙着读书写字,一时之间来不及修饰仪表,是孩儿粗疏失仪,还请皇奶奶、阿娘恕罪。”

  常皇后微微笑道:“哦,原来是阿娘失察之过,择日多给你拨几个侍婢便是了。”

  李长辔义正词严道:“谢阿娘美意。只是,我大沛以朴素节俭立朝,太后、父皇及母后除非祭祀等大典,均不穿着五彩纹绣的衣裳。有您这些长辈以身作则,孩儿怎敢在殿中多置侍婢闲人,务求衣裳装饰精致华丽呢?”

  却听一声似有还无的哂笑,竟是从太后的车辇中传来的。常皇后失笑道:“这孩子,伶牙俐齿不饶人,倒是胜过亭儿百倍。”李长辔心中一懔,正自惴惴,却听太后慢慢道:“阿娴,走吧!”

  常娴正是皇后的闺名。常皇后应了声“是”,示意内廷侍卫们抬着太子举步跟上。待冠盖仪仗消失在了视线中,余下的皇子这才三三两两站起来,面面相觑一番,也作鸟兽散了。

  李长辔一个人在原地伫立许久,待得人烟尽散,这才走到林下,轻轻呼唤起来。然而并未有任何动静回应他。

  他扬声道:“你若不出来,我便跃进河里去。”

  话一出口,他便被自己蹩脚的威胁逗得忍俊不禁。他在河岸上来来回回徘徊几步,望着昏蒙暮色中波光粼粼的水面,竟当真沿着河岸较低缓之处径直趟入了河中。

  河堤淤泥湿软,青荇水草滑腻腻地缠绕着他的足底,待到一跃而全身浸没在水中,冰冷刺骨的潭水迅速淹没上来,像是一个插满钢刃的猝不及防的拥抱。

  李长辔还没来得及发出一阵呼救就听到河堤上簌簌有声。有人跟着他冲入河中,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试图将他拽出水面。他趁机喘一口气,反手扣住那只纤细的手臂,将对方拉入水中。

  对方猝不及防,猛然呛了好几口水,手脚登时乱了章法,被李长辔揽在臂下,一路拖出了水面。

  李长辔把一鸣拽到岸边,在他身畔坐下,低头对他笑道:“我骗你的,这处水浅得很。”

  一鸣抹着脸上水珠负气地瞪着他。那双眼睛亮过深潭间的明月。

  李长辔垂眼望着那亮晶晶的眼睛,那湿漉漉的脸颊、鬓发和红唇,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下意识伸出手,慢慢环上那纤细的脖颈。

  一鸣迅速抖震了一下,瞪大双眼,惶恐地看着他。李长辔感到掌下纤薄温热的肌肤和不安地跃动着的血管。一鸣的呼吸急促起来,浑身发僵,望着着他的脸像是望向一个即将挥刀的刽子手。可是他没有逃开。

  李长辔低声笑道:“怕得这么厉害,怎么又回来了呢?”

  一鸣尚未反应过来,李长辔的指尖已拂走他颊边一点荇草,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他拍了拍双膝,大声道:“快起来罢,我们一道回去。衣裳全都湿透了,若受了风寒,不是闹着玩的。”

  此话不虚。夜色渐深,冷风一吹浑身乍起寒栗。然而一鸣坐起身来,蹙眉道:“回去?”

  李长辔笑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好好赏赐你呢。”

  一鸣静静看着他:“你水性很好。”

  李长辔道:“我说的是之前你丢的石子。若不是你趁机引开了他们的注意,我可要被他们打死啦!”

  一鸣对后半句话十分狐疑。然而李长辔已然把整个上身都依靠到他身上,笑着催促道:“走吧,快搀我回去啊!”

  一鸣奇道:“你自己为什么不走?”

  李长辔一撩衣摆,道:“我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浸了生水,早已是虚弱得站也站不起来了,哪儿还能走呢?”

  一鸣可听不出他如何虚弱,但是瞥见他身上淤青血肿确是不假。便道:“我搀着你也走不快,不如我去叫侍卫——”

  李长辔道:“等你叫侍卫来,我怕是已经冻死了。”说着,伸手紧紧揽住一鸣,一发力站了起来,仿佛牵动伤处,疼得深吸了一口气。

  一鸣急忙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只得搀着他往回走去。借着月色,李长辔这才看清一鸣一身小黄门的服饰,心道,原来太后和皇后是你引来的。他心生戏谑之情,道:“这几日你躲着我去了哪儿?蚕房吗?”

  一鸣茫然望着他。李长辔已然在他下身顺手一探,笑道:“看来不是。”

  一鸣浑身一僵,差点左脚绊右脚跌倒在地上,逗得李长辔放声大笑,道:“怎么和姑娘似的?”

  他平日里面对的多是跋扈权贵和势利宫人,为了极力维持皇子的威严,言谈举止早已是深入骨髓的沉稳练达。可面对这个来历不明、行踪莫测的同龄小鬼,竟展露出如此粗野顽劣的一面,连自己也始料不及。他模糊地意识到一鸣身上罕见的神秘和超然。这在他心间燃起了一种古怪而炽热的情感。他愈发不想让他离开自己了。

  寒风料峭,吹袭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裳,更觉冷意砭骨。少年们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温暖。一鸣甚至感受到了李长辔有节律跃动着的心跳声。这让他觉得非常奇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便莫名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他奇怪为什么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将他当作一个真实的人来看待。

  可是身畔的李长辔触手可及。有心跳,有热度,会呼吸,会流血,样样生动鲜明。一鸣忽然开口:“你水性很好。”

  “嗯?”李长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淹死?”

  李长辔懒懒道:“若他是天命所归的九五至尊,就没那么容易死;若他不是,那死了便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若无其事的语气让一鸣浑身一阵发冷。李长辔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一鸣说:“我以为你会说,是因为他欺负你,你讨厌他。”

  李长辔想了想,问道:“哪样更好?”

  一鸣也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说不上来……两样都不喜欢。”

  李长辔忍俊不禁,道:“你真是个古里古怪的小玩意儿。”

  一鸣沉默了片刻,答道:“你也是。”

  李长辔一怔,哈哈大笑起来。他对一鸣的亲昵之情愈发浓厚起来。眼见着骊云殿愈来愈近,提着灯笼的宫人远远迎了过来。一鸣站定了脚步,道:“我便送你到这儿吧。”

  李长辔挥手让宫人站在原地,敛容正色,对一鸣道:“初见时我看错了你,一鸣,你确实有过人之处。留在骊云殿做我的侍从吧!待他日我手掌实权,许你金银财宝高官厚爵,也不过举手间事。”

  一鸣一语不发。李长辔道:“你在宫中四处浪荡,不是长久之计。难不成你真打算净了身,留在撷芳殿里做一辈子宦官?”

  他看着仍旧沉默的一鸣,不经意蹙了蹙眉,想了想,故意叹气道:“我明白了,因我失手弄死了你的小鸟儿,你还在记恨我呢!这样吧,改日我再送你许许多多新鲜玩意儿做补偿,你若喜欢那些奇珍异兽,我也为你取来,你说好不好?”一面笑着,一面心下真有几分鄙夷,原来,眼前之人到底不过是一副短见识的孩童心性罢了。

  一鸣忍不住道:“鹧应没死。”他露出了厌烦的神色,转身便走了。

  李长辔怔了一会儿,好容易才想起了鹧应是那只灰不溜秋的肥鸟的名字。他简直糊涂了。李长辔自诩颖悟过人,虽无任何背景依仗,却也在这个势利冰冷的宫禁之中一个人应付裕如。可是他完全不能理解一鸣究竟在执拗着些什么。他回忆着和一鸣短暂相处的这些时日,为什么威吓、劝哄和利诱都不能对这个人见效呢?

  眼看一鸣即将走远,李长辔心念电转,忽然道:“那是因为有你。”

  一鸣顿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道:“你说什么?”

  李长辔慢慢道:“因为有你在,所以鹧应没死,我没死,太子也没死。”

  一鸣愕然睁大了眼睛。李长辔慢慢走近,秀美的脸庞在月色下露出动人的笑靥,以最真挚的语气柔声道:“一鸣,留在我身边吧。这是阿娘和我的心愿……也会是你的心愿。”

  他伸手热切地揽住了一鸣的肩膀,看清了他脸上动摇的神色。李长辔心想,这下,他再也逃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