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将雏记>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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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皇子李长辔负手站在殿前,一语不发地听着身旁宫廷宦官虚情假意的问候,垂眼望着台阶下的小奴,忽然笑了一句:“原来这便是高公公为本王千挑万选出的人才。”

  他是十三四岁年纪,披着一件赤狐斗篷,姿容韶丽,身段挺拔,虽然年少,已出落得一身清冷华贵之气。身旁拿腔拿调滔滔不绝的宫廷宦官冷不防被他一问,也不由僵住了话头,眼往玉阶下一扫。

  阶下站着个面黄肌瘦的小童,垂头佝背,套着一副不合身的簇新公服,反倒更显得形貌萎靡,令人一望而生鄙薄之心。

  高公公还未来得及出言应对,李长辔已转过脸来,对他笑道:“这般货色,也真是千里难寻,却不知其他几位皇子都挑过了没有?”

  按照惯例,宫廷宦官要为诸皇子在良家子弟中物色资质优良、家世清白的孩童作为贴身侍从,待到了年纪,便送到虞备营中进一步训练成为皇家暗卫。

  宫廷宦官惯会趋炎附势,若是在后宫中炙手可热的妃嫔及皇子,他们自然是争相逢迎,抢着把这份差事办得妥贴漂亮。然而这七皇子年幼势浅,生母不过是个四等禄秩的良人,又出身卑贱,在朝中素无根基,实在不值得宦官们曲意奉承。正巧寻觅不到合适的人选,便在市集上采买了个年幼的奴隶充数。

  这高姓的宦官被派来做这等没油水的差事,正是一肚子怨气,原想着将人一送、随意敷衍一番也就罢了,却不料被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子当面这般嘲讽,双眼一翻,仰起脸来,阴阳怪气道:“可不劳七皇子费心!其他皇子的侍从,奴才们一早便送了过去,只因骊云殿地偏路远,这才派我最后一个送来,还要请七皇子千万见谅才是呢!”

  七皇子听在耳内,脸色一沉,当下就要发作,冷冷道:“大冷的天,劳高公公亲自来这一趟,着实辛苦。看来,本王若不将人好好调教一番,岂不是辜负了公公这份心意?”

  说着,往自己的侍从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侍从心领神会,迅速递上了一副牛皮马鞭,又为他解下狐裘斗篷。七皇子接在手内,一面稍稍活动着手腕关节,一面施施然走到那小童面前。

  那小童头也不知道抬一下,摇摇欲坠地倚着阑干,简直像是盹着了。只听“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鞭响炸在空中,小童猝然扑倒在雪地中,良久才以手撑地,茫然地抬起脸来。这才叫人看清,那小小的脸庞上绽开一长道血痕,浓稠的鲜血缓缓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雪地上。

  高公公的脸色微微一变,似是想说什么,终究忍下了。偷偷往身旁一瞥,骊云殿的宫奴俱是纹丝不动,像是对这般场景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伫立着,如同生着同一张脸。连枯枝上积着的厚雪都噤了声,迟疑不敢坠下,只有长鞭殴击在躯体上的声响,一声连着一声回彻在半空中。

  高公公窘迫地干站着,只觉足下越来越冷。听到鞭打声停了,才往阶下一看,那小童匍匐在雪地上,血肉四溅,了无声息。李长辔丢下马鞭拾阶而上。自有几个宫奴小步赶去,将那具尸体一抬,往殿外拖走了。

  高公公盯着那雪地上血淋淋的拖痕,两颊发僵,勉强笑道:“奴才的差事办得不好,七皇子将人退回也就是了,何苦发这么大火气?仔细伤了身子。”

  因为稍稍活动了一番,李长辔莹白的双颊泛起红晕,愈显得容光焕发,眼眸熠熠生辉,笑道:“这孩子实在太没规矩,改日还请公公替本王物色个识大体的。下回请安的时候,本王自会向父皇解释清楚。”

  高公公心下惊疑不定,只好诺诺应声。却见李长辔抬起脸对他粲然一笑:“高公公,你猜猜——父皇可会因此责罚我?”

  高公公不知如何作答,挤着脸赔笑道:“七皇子这是哪儿话!”

  李长辔淡淡道:“我想也是。毕竟,再不得志的皇子也是皇子,再受宠的奴才也是奴才!是不是呢,高公公?”

  高公公吃了一惊,脸上又红又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宫奴们为李长辔重新系上狐裘,拥簇着小皇子又走回了殿中。只留下雪地上脚印凛乱,血污满地,显得狼藉一片。然而纷纷扬扬的大雪不断落下,很快也将这一切掩盖如新。

  这便是他与李长辔第一次见面发生的事。

  那时节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将他丢进一只大箩筐里,抬了往宫外走。谁料七皇子的生母姜夫人来看望他,在殿外见到了熟悉的宫人,偶然多问了一句。又正巧他模模糊糊缓过气来,本能地在箩筐内呜咽了一声。姜夫人恻隐之心大发,望着骊云殿的檐角洒了好些泪,坚持要宫人把他领回自己的寝宫撷芳殿中医治。

  种种偶然之间,他存活了下来,经由费心的救治和照料,终于渐渐恢复如初。周遭的宫人回忆起他最初被接过来时那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模样,还忍不住咂舌,都说实在侥幸。没有人意识到,这偶然中蕴含着不可更易的必然。譬如姜夫人始终如一的仁弱慈悲,譬如李长辔皇子,自小便已拥有着的一副冷酷心肠——还有他自己,这一条无论如何竟也死不了的、极鄙贱又极坚韧的性命。

  他在撷芳殿中休养的日子里,姜夫人正是事必躬亲地照料着他。下人们本就对这位夫人在后宫中退避怯懦的作风颇有微词,如今见她对一个肮脏下贱的奴隶伺候得这般周到,更是引为怪谈,时常聚在一处议论偷笑,说她若是在逢迎太后巴结皇帝的时候能有这份殷勤劲儿,可不早就飞黄腾达了。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听宫人们说了许多不敢在人前议论的野史轶闻。当今皇帝年轻羸弱,常常称病不能上朝,是皇帝的生母窦太后一手把持朝政。后宫则由太后的外孙女常皇后掌权,倚仗窦太后的权势,大肆打压不肯归附到自己派系之内的妃嫔,可谓“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宫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自窦太后时起便流传下来的争宠手段,还有斗败者被反攻倒算时所遭受的种种惨毒的酷刑——被削发、剜眼、拔舌、斫断四肢,浸泡在蜜酒大缸里,引来虫蚁蜚蠊钻咬伤口,熬上三天三夜才慢慢死去——甚至有人说,皇帝这一身缠绵不愈的病症,正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某位失势妃嫔惨绝人寰的末路所致。

  在这危险难测的后宫中,无怪乎人人噤若寒蝉,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可是像姜夫人这样胆怯软弱、又全然不知避凉附炎的人,却是绝无仅有。姜夫人闺名是芄兰,原是商人的庶女,豆蔻之年便因美貌被州牧献给皇帝。见过她的人都说那是个木头美人,绣在屏风上看看便罢,相处日久,才知道真是一副乏善可陈的性情。这后宫之中人人卯足了劲四处攀附、费尽了心思往上钻营,唯独芄兰不争不竞,甘心事事落于人后,到了连政敌也觉得索然无味的地步,虽则不顺不逆,竟这么守着冷宫似的撷芳殿,无人问津地存活了下来。

  虽则幸存下来,然而在这趋炎附势的宫廷里,谁也不曾将她当作“主子”看待。就连下人们也欺她温吞仁弱,偶尔使唤他们去做些什么的时候,总是磨磨蹭蹭地提不起劲。催促得多了,便串通了声气一起来敷衍她,虽然不曾说出口,但举止间流露出的那股惫懒轻蔑的神气,谁看了都不免灰心。

  芄兰知道自己谁也管束不了,只好转而侍弄花草。撷芳殿无人来访,长日无聊,由得她全心全意莳花裁枝浇水施肥。草木单纯,倾心栽培,便有香有色,有花有果,以一派芬芳热闹来回报。到了冬天百花凋零,她便拿残羹招徕宫墙下的野猫,趁机揉一把猫儿颈上柔软温暖的皮毛。偶尔在枝下捡到冻伤落巢的鸟雀,更是欢喜异常,捧在手心捡回来好生疗愈,悉心喂养放生。

  所以那个在箩筐里垂死的小童,正是芄兰又捡到的一只鸟雀。最初她给他取名叫“一鸣”。因为除却最初那一声微弱的呼救,这孩子几乎不怎么出声。医工来上药换绷带,浸透了血的绷带黏在肌肤上,撕下来的时候血屑乱飞,呲啦作响。一鸣一声不吭,芄兰却是胆战心惊地候在床边,弯下腰去悄悄声地问:“疼不疼啊?一定很疼的吧?”伸出一只手,怜惜地轻轻摩挲着他的额头。

  她不问还好。许久不曾被这样温柔关切,忽然之间,四肢百骸竟是无一不疼。一鸣睁大双眼,想从面上缭乱的绷带后看清她,只看到金钗摇光、鬓影如云,虽然看不真切面容,却仍旧能感受到一种叫人安心的气息。恍惚间想起了记忆中母亲那一双温暖的手臂,也是这般慈爱地拥揽着他。

  过了两月多,一鸣的伤势便好了大半,痊愈之迅速,令医工都啧啧称奇。他极依恋芄兰,刚能下地,便像影子一样随着芄兰四处走来走去。他性情沉默,举止轻捷又悄无声息,人们都玩笑说这孩子来历古怪,像猫儿胜过像人,怕不是什么精怪所变。

  芄兰也反复问他多次,可曾记得自己的父母籍贯。然而一鸣当初受伤沉重,高烧缠绵多日,先前的记忆大多模糊了。只隐约回忆起,被奴隶贩子驱赶到都城市集上售卖,又被外出采选奴婢的宦官低价买下,送入了宫中,再往后便是一片空白了。

  芄兰也不再追问,笑着说:“忘了也好。从今以后,你陪着我一起,咱们一道……”她仰起脸,注视着划开寂寥苍空的高耸宫墙,揽着他温柔地说:

  “在这地方,好好活下去。”

  一鸣似懂非懂,轻轻点了点头。

  他跟随着她侍弄庭院中的花草。一鸣年岁虽小,行事却有一股痴性,有十分力,非得出到十二分为止。这样寒冬天气,竟伏在地上勤勤恳恳地用小铲子给花草松土,满手冻疮破裂了也不知歇息。芄兰心疼不已,为他包扎了伤口,不肯让他再劳动。一鸣被缴了花具,束手无策地呆立一旁,小小的脸庞尽是怅然若失之意,看得人哭笑不得。一来二去,芄兰也只好由他了。

  这日他随她在庭院中为长成了的蔷薇换盆。几铲下去,露出在沃土里翻滚蠕动的蚯蚓,一鸣觉得有趣,跪伏在地,侧着脸观察它们。猝然心内一动,脸色大变,撇着手一跃而起,掉头往殿后便走。

  芄兰正在莲缸内洗濯双手,看他举止有异,出声唤道:“一鸣?你去哪儿?”

  那孩子转过脸来,脸色煞白一片,双唇嗫嚅许久不成词,低低道了一句:“……他……他来了。”

  再不多说,转身匆匆跃过亭阑,灵敏如一只被追逐的猫儿,一转眼便消失无踪。

  芄兰正自愕然,却听闻殿前人声嘈杂,不一会儿就有宫奴过来禀报,说是七皇子前来问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