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传>第226章 善心

  江府。

  天色已慢慢暗下来, 还未到点灯的时候, 但府中下人行走已多有不便。沛风园在西侧, 于江怀检来说再安静适宜不过, 但也确实有些偏僻。当宜兰院里空了以后, 在西侧走动的人愈发少了。

  即便今日书院有假, 江怀检学习也未曾松懈, 此刻正于房中温习功课。似是有些累了,遂执了烛台, 一手护着光生怕灭了。

  缓行至窗前,一抬头正好看到那几株九月菊。此时九月近在咫尺, 今年较往年暖一些,且他照料一向妥当, 已有一株将将绽放,不必春夏之花娇艳, 自有一番风采。

  他看了看天色,口中不由得喃喃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随即一失笑,摇摇头将烛台放了回去。心道海棠与秋菊到底是不能放一块去比的,不过心头还是产生一抹欣喜来。

  整个沛风园都知道他爱养花, 照料花草几乎已成了他课业以外的事情。

  谁知道抬头一转身,看到门外竟忽然立了个小姑娘。

  十岁左右的模样, 身上衣衫倒还整齐,只头上发髻已有些乱,鬓边斜斜簪了一支木簪。面上有些狼狈, 甚至染了污泥,但是那双眼睛却是格外的夺目。

  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同,不似寻常小姑娘的清澈明净,竟是有些幽深。他怔了片刻,然后看到那姑娘眼眸中带了些许乞求之意,两人目光一碰她却又将头垂下去。

  江怀检怔了片刻问她:“姑娘是何人?怎么进的江府?”心中自然也存了疑虑,她看上去并不像寻常人家的小丫头,也不知如何混进江府的。

  小姑娘却一声不吭,只摇摇头不说话。江怀检不由得皱眉,扬声便要喊小厮进来,还未开口却被小姑娘拉住衣袖,眼眸中含了泪意,满是乞求。

  在江怀检要挣开她的手之前,她目光向他书案看了看。他明白她的意思,转身去取了纸币,便看她一笔一划地写,字迹竟娟秀清丽。

  “小字银铃,自汝阳来,家亲俱散,路遇强贼,逃亡至此,误闯贵府,还望见谅。”

  江怀检看罢却问:“姑娘怎么进的江府?”

  “幸得画屏姐姐相助,说让我先进府避一避,我在这里走丢了。”

  江怀检眉梢一松。画屏他是识得的,二哥也一直倚重她,看人定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示意她先安心,又唤人打了水洗漱一番,接着用了晚膳。

  江怀检想着这姑娘应当是个哑巴,起了怜悯之心。原本打算是给她些银两,仍旧将她放出府去,可那小姑娘一出门就喊着天黑害怕。他无奈,只能让人先收拾了侧间让她先住,明早再做打算。

  心中隐隐总觉得那姑娘来路不明,却又怕是自己多疑,犹豫不定,也睡不安稳。

  睡在侧房的银铃自然也是睡不安稳的,或者说她混进来本就不是来睡觉的。

  待门关上之后,她便从床上爬起来。衣裳随意整了整,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此刻外面人还不少。

  她皱了皱眉,想着如若江怀检发现异常,到时候可就晚了,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捏在手心里的火石已有些汗津津的,她的手紧了紧,面上始终浮现出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恨意来。

  从晋州到京城,从娇宠郡主到落魄宫女,从秦妩到银铃。三年的每个日夜她都过得艰难,当年有太多的真相都被埋没,似乎只要他们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对于她,只是另一个地狱的开端。

  身上淌着的是大齐皇室的高贵血脉,却被迫落得寄人篱下,为奴为婢的下场。换做谁也不能甘心。

  她清楚的不多,只知道父母之死与江家,尤其是江怀璧有着直接的关系。无论湘竹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她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伤害过他们的人。

  她朝四周望了望,心觉如若在这里纵火,怕是自身难保,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可不能将命丢在了这里。既然能进来,便有足够的把握出去。

  到底才十岁的小姑娘,翻窗还显得有些不顺畅。磕磕绊绊翻出去,小心翼翼避开人,尽量以花草做遮掩。但也只能是出了屋子而已,以现在的情况,她连沛风园都出不去。

  她有些懊恼地蹲在地上,抬头望了望江怀检休息的屋子,忽然就想起她闯进去时看到他的样子。

  晋王只有她一个女儿,身旁没有兄弟姊妹相伴。对于哥哥这个词唯一的印象就是,仿佛是哪一年入京时看到哪家的公子在宴席上偷偷离了席,跑到御花园里去赏花。她跟过去,正好也是相似的一幕,那公子亦是将头探过去,嗅得牡丹满袖余香。

  她恍惚了一瞬,心底又涌起隐隐约约的酸涩来。当初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母妃也时不时向父王提一句她以后的婚事,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不能委屈了我们阿妩”,她当时已知事,没那么多心思却也到底还是红了脸。可如今才知道,连父王母妃的爱情都是掺杂了算计的,两个人四张脸,同台一出戏,台下形同陌路。偏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彼时那个娇娇软软谁人见了都要称一声冰雪聪明的昭宁郡主,终究还是不复存在了。

  对于生火已经提前练习过几十遍,找到了易燃烧的东西,便不算难。

  她恨恨地想,管他什么才子佳人,管他什么恩怨情仇,三年前她身边的都是假的,三年后也没什么是真的了。烧完了江府,今夜只要能出去,此后也不必想其他什么了。

  不在乎她的人那么多,她做什么还要替死人再陪葬。命如草芥便命如草芥,都以为她应该死,那她便要好好活给世人看。生来性情骄傲,那就换个活法来,只争一口气。

  她仅仅贴着墙根站,看了一眼平静的夜色,将带火的枯枝仍旧扔回房间。火顺着帷幔瞬间爬上去,如同吐着信子的蛇,贪婪地似乎要吞掉所有。

  今夜刮的是西北风。

  .

  自沛风园起,江府又燃起了今年的第二场火。

  不过好在这一次火势并不大,连沛风园都没有出便被扑灭了。江耀庭正好回来,看到的便是克制不住惊慌失措的江怀检,一问清楚情况立刻遣了人去救火。

  情况并不严重,只是江怀检有些吓着了。他立刻想起的便是那个银铃,再去寻时却发现人都已经不见了。

  江耀庭立刻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来不及责备江怀检,先将整个江府都围起来搜了一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并且他还发现,江怀璧也不在府中。

  想来也是,江怀璧若在府中怎会有如此的疏忽。

  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江怀检到底在沅州后宅多些,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心思尚且太过单纯。大约也是被陈氏欺负惯了,心一软起来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有些疲惫,却知道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入眠,便按例仍旧去了书房,刚抬步却又吩咐了一句前堂的小厮,江怀璧若回来便直接叫去书房。

  这么晚出去,定然是要事。现如今京城最大的要事,不就是那一件么。她一向有主意,即便听话也仅仅是知道他话外之意而已,若是遇到什么事指不定还是一个人扛着。

  书房很静,他连字都不想写,只一页页反着那些已看过数十遍的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想想方才的事,于江怀检到底还是有些失望。但是想想他如今也才十五,底子本就稍差些,各方面不能苛求,可……如怀璧那样的,又有几人?且她的性子也不是全然完美,有些地方连他也无可奈何。

  何管家已三次来报,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画屏也正在审问着。可江耀庭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那小姑娘的故事都是编的,画屏又能知道得了多少。

  可他转回来又有些疑惑,今晚风有些大,那人应当正是要利用这一点的,可为何火还没怎么燃起来便不见了踪影?且按江怀检来说,不过一个小姑娘,又是如何进的江府?

  只觉头有些痛,近来事情太多了。如今吏部尚书的事正当头,朝中情况也不是太妙,景明帝的意思他明白一些,但牵扯的官员太多,着实不好收场。现如今府里又出现了这样的事,一时觉得有些忙不过来。

  他才将书放下,正准备阖目休息片刻,却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神色略凝。

  江怀璧回来时一路都显得有些匆忙,与沈迟交谈太多,一路上脑子都有些乱。直至推了书房的门才算是将思绪拉了回来,眸色沉静下来。

  一绕过屏风就看到江耀庭正好看着她。

  她心里没由来地就忽然一慌,敛眸一礼轻唤:“父亲。”

  江耀庭让她先坐,接着问:“去哪里了?”

  江怀璧本也没打算瞒着,老老实实答:“在沈迟那里。”

  江耀庭微一凝眉,看她方才进来时脚步都有些不稳,此刻竟还从容。

  不由得心底暗叹,连永嘉侯府也不愿说了,看的出来对沈迟挺上心,也难得看她对外人上心。

  如今只要不参与朝堂那件事,其余随她也行……

  “我与他论了朝中那件事。”

  江耀庭:“……”

  他神色沉了沉,默然片刻后只道:“沈迟如今态度不明,幸而无多少人注意到他。我平时也未特别关注过他,看不清他现在究竟是想做什么。但以他的智谋,绝对不是站在其中一方上那么简单。”

  江怀璧唯一颔首:“正是。他从未有过偏帮一方的想法,只是还另有图谋。……只是,大约这次不会与江家站在同一条线上了。”

  江耀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神情,并未见惊诧,轻声道:“正常。长宁公主与我江家本来也不可能站在一条线上,他若与你一同,才是我担心的,到时于他于你都是弊大于利。”

  他松了口气,顺便嘱咐:“既然他将观点都挑明了说,暂时明面上你同他还是不要接触太频繁了。明里暗里盯着这件事的人不少,莫要将你牵扯进来。”

  江怀璧应了一声,道:“即便听了他的话,我也未曾要插手。他毕竟也有自己的抱负,我只需尊重便好。”

  江耀庭笑了笑,有些惊奇:“我倒是一直未看得出他的志向。许是不大注意他罢,与我共事之人,有人求荣华富贵,有人求权利地位,有人求平易安稳,有人秉持初心……多了去了,如他这般的身份,所求不多才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江怀璧明白他的意思。侯府为景明帝所防范,连带着沈迟也不能出头。若他强出头,景明帝势必会抓住机会打压。且如今又是才入仕,多历练几年,指不定景明帝对他印象能好些。

  江耀庭兀自又一哂:“但到底他是沈迟,长宁公主的儿子不会甘于平庸。他与你说了借此事所谋为何?”

  江怀璧想起来沈迟讲的那个故事,心底还是有些沉重,她含糊不清地道:“有些事还没做,她也不便与我说。只……他与旁人大为不同,日后若同父亲一起,父亲也可看得更清些,我如今也不是完全了解。”

  江耀庭只觉自己似乎被绕进去了,球又踢会他这边了,轻一叹只能作罢,如果是沈迟一人意见,现下还真不见得能翻出来大浪。再者,他又不是什么奸佞之人。

  他沉默片刻,将今晚府中之事告诉她。当提到那少女名为银铃时,江怀璧瞬间面色微变。

  “你认得她?”

  江怀璧点头:“上次我在阿霁宫中见到过,本名秦妩,是晋王的女儿,从前的昭宁郡主。不知道如何从宫中逃出来的,今日是怎么进的江府?”

  江耀庭一惊,未料到她竟是这样的身份,此次纵火怕是对江家生了恨意。

  他沉吟道:“自宫中出来,这可要费一番功夫,我觉得应当是不止她一人。画屏我已让人去审了,也不知道能审出什么来。”

  忽然提及画屏,江耀庭花语一顿,忽然转了话题:“我倒是忽然想起一桩趣事来。宋氏归家前曾来找我,说你对画屏有意,并表示只要能绵延子嗣,便能接受画屏为妾室。”

  江怀璧:“……”

  她干咳了一声:“大约是画屏去找的她。画屏已经纠缠过我多次,我也无奈……将她手中权力已交给了旁人。此刻宋汀兰进门,画屏便将心思都用在了她身上。原本画屏是母亲身边的人,想着若她要走便放归也可。这样执着……再留在府中我觉得……也不安全,不如父亲直接做主,将她遣出府,给些银两也行。”

  江耀庭轻笑,问她:“这事你自己做主便可,何必还用我来出面?”

  “我想着……我这里便如同当年宋汀兰一样,我便是当面挑明了说也不管用。倒不如直接借着父亲的威望,让她知道即便我这里能容得下,您也容不下,或许也就没那么多心思了……”

  江耀庭失笑,这是拿他当挡箭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