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传>第109章 逃离

  景明二年春, 明臻书院有夫子在自家府苑中举办了一场海棠诗会, 那夫子姓贺, 贺府的海棠在全京城都鼎鼎有名。以赏海棠为名邀了各家公子小姐前去赴会, 江家兄妹也都去了。

  既是诗会, 自然以赛诗为主。贺夫子的试题与他本人一样腐板, 来赏海棠便以“海棠”做了题, 一炷香的时间各自思考,时间过后各自当场提笔写出。

  当时有一群人起哄便将沈迟推到了前面, 像这种场合他素来是爱在人前显摆的,大手一挥便是一笔飘逸的王体。

  当下便有围观一群人击掌称赞, 连原本坐在一旁喝茶的贺夫子也禁不住过来捧场,贺夫子定睛一看眼前一亮, 抚了抚稀疏的白须道:“字妙,诗更妙!”

  沈迟忙着应付周围人的恭维, 脸上的笑如沐春风。不得不承认,无论他平时名声如何,在诗词歌赋上的天赋还是极高的,也符合他的身份。

  然而他的目光与所有人的目光相碰,偏偏刻意避过了人群中站得还算显眼的江怀璧, 自然,江怀璧的脸色一定不好看。

  他所作的那首诗, 是江怀璧的旧作。

  第一行写出来的时候江怀璧整个人都僵住,当时沈迟暗中还偷偷瞄了一眼,感觉江怀璧脸都黑了。

  然而向来脸皮厚的他还是面不改色地写完,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江怀璧原本就多思,一直在脑中思索沈迟究竟是从哪里得的她的东西,将府中自己的院子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并未发现有何处异常,百思不得其解。

  至于沈迟,她也未曾追究,若是真的家中遭了贼,传出去并不好听,要查暗中查探便是。

  再说那首诗……贺夫子赞叹的是炼句凝词,此次诗会以海棠为题,而她的这首诗却以早春入题,其中又含了“月”字。当时情景是夜赏海棠,沈迟还改了几个字,虽不牵强却也不如她原本的意境空灵。

  最后导致的结果是,江怀璧一时分了心,头名冠到了沈迟头上,众人倒是对江怀璧有些失望。毕竟她在明臻书院是科科拔尖,只有贺夫子眯着眼睛看众人热闹,眼神看着心思重重的江怀璧有些明了。

  沈迟觉得身上轻了许多,在江怀璧身上蹭了蹭稍微坐起来一些,轻笑:“我当时要知道那头名彩头也不过是一朵海棠,还不如不写了。”

  他说的倒轻巧。贺家的海棠艳冠京城,有宫中嫔妃来求贺夫子都清高得不愿赠,说是心疼花草,实则听闻是不愿宫中女子玷污了海棠的高雅气节。

  此次诗会多少文人雅士都是冲着贺家的海棠来的,只为一睹芳颜。

  江怀璧没追究他窃诗,只问:“你为何将海棠送与我妹妹?”

  当时的沈迟便是不大在意的,回府后江怀璧才看到江初霁怀里小心翼翼藏着的海棠,但当时不记得是什么事缠住了手脚也未来得及问,便搁了下来。

  后来知晓了妹妹对沈迟的心思,回想起那件事,总怀疑沈迟是否在逗弄阿霁,她自己是看的出来沈迟并没有将阿霁放在心上的。

  沈迟转了转头,满不在意道:“礼尚往来啊。你是不是一直奇怪我怎么拿到那首诗的么?我才懒得去你墨竹轩里冒风险,那诗是你妹妹落下的,我捡到了,一看那字迹和风格便知是你的,想着那么好的诗无人知晓怪可惜的,所以彩头都给你妹妹了。哦对了,我走的时候忘了告诉她回去将海棠给你了……怪不得从那以后你都对我没好脸色。算啦……明年,明年我再送你一朵好了。”

  江怀璧有些发怔,是该信呢还是不该信呢?

  沈迟还想换个姿势坐,谁知动的时候用力大了点,身上也不知道都是哪里的伤,竟有些撕心裂肺地疼。果然是这么多年太娇贵了,连这点皮外伤都受不了。

  他轻叹一声:“原本以为你更柔弱一点,现在看来还是我娇气。”

  江怀璧蹙眉,仔细咀嚼他这个词,有些不解:“柔弱?你觉得我柔弱?”

  这大概是闺中女子才有的特点,怎么忽然就用到她身上了?

  现在与沈迟在一起真是觉得越来越惊险了,比她与晋王打斗时更让人胆战心惊。沈迟任何一个出口的词都会引得她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沈迟的洞察力是很强的,那双眼睛笑意盈盈时比平郡王还纯真,里面隐藏的深邃却胜过老谋深算的那些权臣。他什么都能看明白,只看想不想动手。

  沈迟改了口:“这么说吧,我觉得你的内心很柔弱的,如同女子一般,却偏偏靠着外表将自己伪装得像个万年冰窟。至于究竟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我拿不准,我也不说。”

  江怀璧默然,却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凉意,她稳了稳心神,竟然觉得方才心跳微微加快是因为慌乱。

  这样的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了。她素来都是身旁的情况愈紧迫,她无论是面上还是内心都愈发镇定,她会刻意提醒自己,并且能够沉稳理智下来。

  但这一次,莫名其妙觉得毫无头绪。或许不值得去稳下来,又或许是根本无可奈何。

  沈迟对自己影响这么大么。

  “你给你那两个丫头交代了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见你,她们慌不慌?”沈迟将手伸到火光处暖一暖,却觉得伤口有些灼烧,又将手缩了回来。

  江怀璧答:“不慌。木槿素来沉稳,能带领木樨定下心来。我走之前吩咐她们若我今晚没回去,她们就想办法先去增城霍家,那里相对安全。”

  沈迟忽然笑了,神神秘秘问:“你猜我给归矣管书说了啥?”

  不等江怀璧开口,他便道:“我说你肯定有安排,让他们俩先跟着木樨木槿去保护她们。”

  江怀璧:“……”

  她回头看了看沈迟,面上有些愠怒。

  沈迟连忙解释:“你先别急啊!他们俩品质我敢保证,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对那两个姑娘做什么的,他们自己也……再说了,木槿功夫我看上去更胜一筹,要真打起来还是我那两个吃亏。……哎,我认错,我认错。我欠考虑,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这么儿戏了……怀璧!你去哪儿!”

  看着江怀璧已经起了身,觉得她定然是生气了,心里一慌扯着嗓子喊她。

  江怀璧头也不回:“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山洞,总不能晚上睡在外面。”

  再者,沈迟的伤若在外面吹一晚上风,引起高热她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但是这话江怀璧是不会说出来的,沈迟话多,指不定又要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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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沈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然躺在山洞里的。石洞不大,洞口江怀璧设了荆棘树枝挡风,此时天刚蒙蒙亮,山尖的弯月仍旧挂在那里,只是周围的天由漆黑变成了深蓝。此处为山谷,故而日出大概要晚些。

  沈迟醒来得早,身下铺着江怀璧同样破破烂烂的外衫,身下也没有石子硌着,有些冷但也确实没有办法。

  他看了看靠着石壁阖目正眠的江怀璧,心道她还挺有良心的,若以他平时对她的偏见,早就将他扔到那滩上自生自灭了。

  昨晚他记得江怀璧转身离去后一会儿,他便觉得有些模模糊糊随后眼前发黑便不省人事了。估摸着,江怀璧应该是将他背过来的。

  不由得唇角轻勾,当日出慈安寺时他开玩笑对就和你说要她背他,他还不应,此时还不是背了。

  可惜了昨晚不知道。

  这如今的情景,同样身处深山,与上次崎岭山他逢场作戏背她那回倒有些相似。

  上次是圆月,这一次是残月。大约两人心境都不相同了。

  手臂上的伤看上去应该是被重新包扎了一遍,仍旧是用衣服,不过比昨晚慌忙之下的要好多了。

  觉得身上松了许多,尝试着起了身。站起来身上还是有些疼,不过比昨晚要好多了。他尽量动作放轻,生怕将江怀璧吵醒。

  江怀璧睡觉轻,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从哪得到的消息了。

  然而一瞬间听到细微响声的江怀璧霎时惊醒,警惕地就要去抓身旁提前准备好的木棍,眼睛猛然睁开。

  沈迟忙喊道:“别别别!是我!”

  江怀璧遂将手里一松,仍旧安安静静靠在那,也不起身,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

  “看你累的,大概昨晚没睡好。你歇会也行。”

  江怀璧却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沈迟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起身走出石洞,发现天又亮了一些,他伸了个懒腰,忽然说了一句。

  “怀璧,我母亲说让我明年试试科考了。”

  江怀璧回过神来,听他冒出这么一句,一时间怔住。

  长宁公主不是不愿意让他入仕么?

  沈迟叹了一声,“我母亲大概也觉得,我整日游手好闲不像样子。或许她也有些不甘心,我就在想,这么多年她都这个样子了。怎么忽然就说要我科考了。”

  江怀璧也起了身,便往出走便道:“大概是晋王的事情对她有些打击,外人靠不住便只有靠自己了。你是她的唯一,她的指望自然全在你身上。”

  “这些大概也能想明白,”沈迟又蹲下身子坐在地上,望着清晨的山谷有些怅然,“这样以后咱们便一样了。怎么样,已经中了解元的江师弟,提拔一下师兄我?”

  江怀璧略一思忖,“不急,三年后我等你。”

  以长宁公主和永嘉侯的身份,沈迟可荫监直接乡试,次年大概便可与她同入贡院会试了。

  在明臻书院沈迟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她对他的乡试竟还颇有信心。

  沈迟轻一哂,“我肩上的担子可比你轻,或许以后咱们并肩前行也不错。”

  江怀璧没说话,默默看着山谷。

  沈迟仰首看着她,忽然觉得仍旧穿着一身破破烂烂衣衫的、身上也有伤、且累了一晚上的江怀璧,此刻面上也是清冷孤傲得不染一丝烟火气。

  他问了一句:“你饿不饿?”

  昨晚上没吃,今早也没吃,他自己都有些……

  “忍忍罢,我们还是得尽快离开这里,晋王的人今早一定会来的。”

  天快亮了,待山尖那弯弦月消失的时刻,便是危险来临的时刻。

  两人整装待发,到山下的泉里洗了把脸,凉意扑面而来,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我觉得晋王要下定决心来找我们,东西定是都派了人,那我们便只能继续往南走了。只是我看着南面的路大概是最难走的,再走说不定就走到巴蜀之地了。”

  巴蜀之地要远得多,沈迟虽是开玩笑,但是南面的山在这里看着都要陡峭得多。难走归难走,这条路晋王大约也不会走,现在要比的便是时间了。

  江怀璧觉得自己还好,她看了看沈迟,臂上的伤血才刚刚止住,说不定哪一个动作便又裂开了,向上攀登时也不知他能不能坚持。

  “沈迟……你,能走吗?”

  沈迟点头:“能的,我跟在你后面。这山不高,速度快一些不会有事的。现在不是也没别的办法了么?快走罢,否则追上来了我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了。”

  山底的溪流并不大,两人一迈脚便过去了,山谷南面背阳,荆棘少了很多,但是能够落脚的地方也因潮湿而很不牢固。

  江怀璧每一脚踏上去仔细地看准位置,身后的沈迟紧紧跟着。

  在两人刚越过一座山头时,西面已传来了声音,沈迟走在后面,回头顺着缝隙看到已有人过来搜查,心道他们速度还挺快。

  江怀璧低声道:“别动。”

  沈迟乖乖趴下,纹丝不动,抬头盯着山谷中的动静。

  看到那帮人找到了他们蔽身的石洞,然后有人从里面搜出了在沈迟身下铺过的外衫,然后头领看了一眼那衣衫,抬头向四周扫视一周。

  似是并没有发现什么,立在那里又思索一阵,毅然决然下令继续向东走。

  沈迟仔细观察发现石洞东面不远处有一丛杂乱的草,附近还有几处看似不经意踩到的草丛。

  他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的江怀璧,心中赞叹她想的就是周到,细节及尾巴面面俱到。

  不过若是此刻是晋王在此,那还真得细细思量一番,绝对不会仅仅因为几丛草就将所有人都调过去。偏偏那头领是昨天才提拔上去的副总兵,因为原来的副总兵被提成总兵了,他因勇武出名而被提上去。

  他只晓得见了人逮住就行,左右这山谷他们是跑不掉的,哪里还管他从哪边跑了。

  完全托了那位副总兵的福,两人一路竟出奇地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