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运道兄。”
“昆仑道友息怒。”
正当两位真人话里呛出了真火，眼见将要比划一下之时，另有两道身影落了来，一左一右将两位真人隔开了。
祝临风一见掌门和丹涯子充当起了和事佬，心知接下来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家和气生财了。
他靠近看热闹的殷停，从他背后悄声说，“去把刘鹏喊回来，别拱火。”
殷停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心道，自己还能分不清轻重吗？
他快步上前，拽住鼻孔中哼哼喷气的刘鹏的胳膊，扯得他往后退了几步，劝说道：“差不多得了，那散修已被绮秀杀了，你还想怎么着？听师兄一句劝，现下真人当面，你别太猖狂。”
说着，殷停朝天上使了个眼色。
刘鹏会了他的意，蒙蔽了理智的怒火退了下去，终是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真人他是没胆子去怪的，一腔怒，一腔恨全迁怒到绮秀身上去了，咬着牙说：“偏怪那杂种爱出风头，险些连累了爷爷，忒晦气！”
听他说着，殷停探头朝玉台下又看了眼，满地喷溅的血污和散修的尸骸已然被收拾干净，玉台干净得光可鉴人，只剩下恢复了人身的绮秀孤零零站着。
经过方才那一遭，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中的敌视又多了几分，想必若不是有真人们压着场子，底下的修士早就一拥而上，将这残忍嗜杀的妖族诛杀。
绮秀神情却不屑一顾得很，浑不在意周遭刀子般的视线，目光朝天上飘了飘，径直落在看戏的殷停和刘鹏身上，连个转弯都没有，直白到两人都不好自欺欺人，他是在看别的地方。
在不惹事一点上，两人有十足的默契，不约而同地侧头避开了绮秀的视线，往后弹射出一大步，深怕和这个众矢之的的妖族扯上关系。
殷停恨恨地按住刘鹏，和他咬耳朵，道：“方才你吼那一嗓子，中气十足的，只怕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会儿想着避嫌，你看谁还信你？左右你是洗不白了，就别连累我们，自个儿下去和相好的相认。“
刘鹏反握住他的手，嚷嚷道：“你凭空污人清白，你得给我个说法！”
殷停懒得搭理他，一门心思地将他撕开。
正当两人快扭打上的时候，一道红光闪过，绮秀拎着他的鞭子，堂而皇之地落在了闲隐门所属的高台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撒了手，谁也没有再动作。
祝临风扫了他们一眼，而后走向绮秀，点头道：“秀师弟，久违。”
姜太平跟着他，小声地打了招呼，倒是一贯爽朗的莫摇光一反常态地没有上前来，远站着冲绮秀拱了回手，神色有些莫名。
相较于在玉台上的骄狂样，绮秀此时显得知礼不少，他收回了鞭子，一一回了礼，甚至和他早年间有些过节的殷停也没落下，而后他踱步到一直偏着脑袋不看他的刘鹏面前，臭着脸道：“请了，肥猪。”
语气不大像是感谢，倒像是挑衅。
说完也不等刘鹏反应，化虹离去。
刘鹏气得三尸神暴跳，若非殷停等人拦着，想必是要找绮秀理论清楚的。
论剑经了这番波折，耽搁了会儿工夫。
祝临风送走了据说是前来通报事情原委的丹坊修士，冷笑道：“说是况家和无有天私仇，况如一这才设计陷害天主之子。”
几人自是不信的。
底下的散修有人交头接耳，眼光毒辣的说道：“分明是有人不满无有天掺一脚正道之盟，想给他们个下马威，事成了自然是好的，事若不成，锅便是枇杷林的背了，谁叫咱们是无依无靠，任人揉捏的散修讷。”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暗指那几位万象真人。
这话引得人群一阵唏嘘，因着大门大派对天时之药的把控，散修和宗门修士的嫌隙已深。
“也不知枇杷林得了什么好处，竟愿去趟这滩浑水。”
人群的目光纷纷转向枇杷林所在，周围留出了一片空地。
他们不过四五个人，有老有少，靠着一棵大树，围坐着况如一的尸首，眼神木讷的，瞧着还没从亲人去世的悲痛中缓过神来。
“听说他们况家，只况如一一个有机会凝丹，已说和了流风门，做百年的护法，换三味天时之药的，却不明不白的死在这儿了。”
“可怜……”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句，引得众人都不落忍。
“是洪真人！”
人群中有人惊呼了一声，而后“哗啦”让开了一条道，只见一位气势矫矫不群，面庞坚毅的修士从道的那头缓步来到了这头，他像是个能吸引目光的黑洞似的，一时间所有人都只能见着他，连七嘴八舌的说话都忘了。
洪真人就这么在万众瞩目之下来到了枇杷林众人所在，对守着况如一尸首的老者，微微弯腰说道：“老翁，无需担忧，日后你况家，就由敝人，由共济盟担保了。”
“真人高义！”
分不清谁起了个头，立即有人跟着叫好。
洪真人直起腰，环视了众人一圈，掷地有声道：“日后在座的散修兄弟，无论是谁受了不公正，受了欺压，都可来我共济盟，找我洪天齐，我就是诸位的靠山！”
人群山呼海啸起来，气势将飘飞在天上的高台都震动了。
祝临风朝底下看了眼，人群群黑压压的挤着，他没瞧出名堂，便向殷停看了眼，殷停懂他的意思，咧着嘴笑得意味深长，说：“那位洪真人倒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手，时机掐得巧妙，话也说得好听。”
听他这么一说，祝临风明白了几分，不过他向来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事不感兴趣，便没有言语。
倒是刘鹏摆着副自己懂得多的模样，神秘兮兮道：“只是巧合？也不见得，若是他自己创造的时机，可不抓得准嘛。”
这话虽阴谋论，却有几分歪理，毕竟从涉事双方来看，绮秀和况如一都没讨到好，一个惹了众修士的厌，一个更是丢了命，唯有干干净净的洪天齐借着此事收买了大把人心，这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莫摇光行事正派，见不得这些魑魅魍魉的腌臜，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殷停一想到这个可能，也心底发寒。
“闲隐门，殷停，渤海学宫，幻玲珑——上场！”
女声乍响，殷停一个激灵挺直了脊背，回过头，只见祝临风一直专注地凝望着他，两人目光一对，祝临风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在殷停的肩膀上拍了拍，继而将自己的唤生铃解了下来，与殷停的对调，系在了他的腰上。
“我信你。”他说。
殷停郑重地一点头，目光从祝临风，姜太平，莫摇光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忧心忡忡的姜太平脸上，揉了把她的头发，故意摆出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打着岔子说：“还记得师兄给你讲的话本故事吗，孙大圣大闹天庭 ？”
姜太平憋不住泪，攥着殷停的衣袖一个劲的摇头，说：“我不要，我不要仙草，师兄……”
殷停眼中闪过坚决，手刀一划，将衣袖斩断了，看着姜太平说：“也不单是为了你，我想过了。”
接下来的话他却没有说出口。
“那个，停哥儿应该只是去比试又不是去送死，”刘鹏摸着后脑勺，“哈哈哈，我是不是不该说话。”
殷停白了眼这根搅屎棍，一时失语。
“你先别这样看我，那幻玲珑你知道多少？”眼见着要上场，刘鹏翻着自己的小册子，飞快道：“渤海学宫修一口浩然正气，不造杀生孽果，和他们斗法论剑是最安全不过的。”
听他这样说，殷停大大松了口气。
“不过……”
殷停心中一咯噔，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那幻玲珑却不一样，有传言说她修习本门心法走火入魔，却不知因何救了回来，但那口浩然正气却染了三分邪性，诡异无比，与幻术一道契合无比，修行一载可得三年之功，在学宫中很有威名，传言她五年前去了云海潮生中寻姆珠，如今想是功成元丹了，论修为还在你之上，停哥儿……”
“小心——”
刘鹏眼看着殷停被一道法力扯向了玉台，剩下的话没来得急说出口，想是耽搁太久，那位护法真人出手了。
殷停步伐一晃，稳住下盘之后，两名女修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一个年岁大些，劲装负剑，正是那位红莲剑派的万象真人，此前那位光运真人因在御兽符一事上延误，惹无有天非议，为平天主怒气，特换了位真人护法。
此时真人看殷停的眼神似有不虞，冲两人点了回头后便臭着脸腾空，将场地空了出来，想是延误了时辰惹她不悦。
对面一位女修咋年岁尚轻，正值妙龄，着一袭娇妍的桃粉纱裙，左臂上挂着个小巧精致的花篮，一只花环压着满头秀发，柳眉轻拢，藏三分书卷雅气，眸子清明如水，眼尾下压，看人自有三分懵懂天真。
殷停瞥她一眼，因见惯了祝临风的品貌，并未有绮念，只是暗自里寻思，这女修上上下下雅致非常，既未佩剑器，也没携带百宝袋一类的法宝，也不知该以何御敌。
且不说殷停，暂说女修幻玲珑，她此时也在暗暗打量殷停。
寻常人只道她曾走火入魔，几乎丧命，却不知那是门中师长放出的托词，避免魔门觊觎的。
她天生幻骨幻心，暗合了白莲魔教本源经的真意，若修了魔，那真是地上无有，天上无双，一代邪魔再出世，幸的是她道心弥坚，门中也对她悉心教导，呵护有加，这才没有坠了魔道。
渤海学宫的浩然之法虽与她不堪匹配，甚至对天赐的幻心多有压制，但她的幻术也不是一般人能抵挡的，寻常修士莫说直视她的容貌，便是听见她的声音，便会被带入警幻之境，难以分辨虚实真假。
这修士倒是心智甚坚。
她眸子在殷停身上转了转，心中警惕非常，俨然将殷停当成了大敌对待。
殷停因着刘鹏的叮嘱，也不敢看轻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慎重地将自己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大砍刀唤了出来，横在胸前，郑重道：“请了。”
幻玲珑压下了心思，并未立时开口，目光在殷停的大刀上饶有深意的转了转，而后颔首，柔柔身段往下一压，盈盈道：“道友万福，小女子这厢有礼。”
殷停暗想，这女修倒是客套得紧。
不过修士人人不可小觑，他仍是凝神盯着女修，法力沿着地面铺设成一圈地网，谨防这女修突然出手。
“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闲隐门高台上，刘鹏把手侧按在脑门上，向场地眺望，疑道：“单看能看出什么名堂，”他手围成喇叭，扯着嗓子喊了声，“师兄！赶紧动手，你莫不是怕了！”
祝临风眉头紧蹙，推测道：“那女修精擅幻术，幻术攻心，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刘鹏用力一拍围栏，也有些急了，吼道：“殷停！你别看了，别上了这妖女的当！”
他这一句口不择言，没叫殷停传到殷停耳中，却被不远处飘着的渤海学宫中高台中的修士听了个一清二楚，顿时，道道不善的眼神向他射来。
惯是窝里横的刘鹏吓得浑身肥肉一颤，一边忙着作揖认怂，一边被自己肥大的身躯朝祝临风身后藏。
瞧着分外滑稽。
然而玉台上的两人却不像他们想的暗潮汹涌，他们还真是在论剑的场地上“唠家常”。
“道兄，你我两家师门渊源深厚，根上是同源的，若真论起来，小女子还该厚颜唤道兄一声师兄，”幻玲珑指尖在花篮的边沿上滑了一圈，顿了顿，接着道：“实不相瞒师兄，小女子不擅攻伐之术，一身修为也是泛泛，一则不想在论剑场上，广大道友之前，丢了师门的人；二则不愿意与道兄相争伤了彼此的和气，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全了你我这场论法。”
幻玲珑冲殷停眨了眨眼，神态颇为俏皮。
殷停并不吃她的美人计，心中冷笑道：“若真不想争斗，直接认输便是，还费什么话。”
不过幻玲珑有一句话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论及修为，他尚且差了这女修一筹，真动起手来，还不定谁丢人，因此他也乐得听幻玲珑掰扯。
“哦？什么法子？”殷停捧场地问了句。
“道兄且看，”幻玲珑素手从花篮中折了枝花瓣细长，边缘蜷曲，色泽金黄，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的花朵，朝空中一掷。
仙花悬浮在殷停身前，花瓣边缘像被点燃了似的，点点星火迸溅，一道细细的灰线沿着花瓣向枝子推进，不一会儿工夫，仙花消失，空中出现道拳头大小的幽蓝漩涡。
“这道幻术名为叩心魂，若道兄能在三炷香之内破开此道幻术，此局便是道兄胜了。”
幻玲珑指着那道幽蓝漩涡，言辞间好似这幻术真是不值一提，实则不然，这幻术不仅是她的呕心之作，还极为凶险直指人心漏洞，被这道幻术困住，即使修为高她数筹之人，一时半刻也破除不得，毋宁说修为弱于她的殷停了。
这幻术如此霸道，若想发动亦极为困难，斗法之中，压根无处施展，可若是主动自缚，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幻玲珑心思几转，笑颜却愈发真挚。
“便依照道友所言。”
殷停答应地爽快，活似个愣头青。
他想得也简单，若是连一道幻术也破不开，真用上真刀真枪，大抵也不是面前女修的对手。
“雕虫小技，道兄见笑了。”
幻玲珑险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挥手变出四方双耳的小鼎，里头插着三柱未曾点燃的细香。
“是文斗，真没意思。”
底下的散修懒洋洋地说了句，一时挤得死死的人群都散开不少。
论剑论的是个人修行与对天地法理的理解，并不一定要武斗，不动刀剑的论法便被称之为文斗，正如殷停和幻玲珑这般。
文斗讲究一个唯心，时常是双方站在一处干瞪眼，或是论一番书画笔墨的高低，在看热闹的散修看来，可不是无趣至极。
托得走了不少人的福，刘鹏仗着他的体型优势，终于在杀出一条腥风血雨路，挤到了看台周围，身后还跟着祝临风和姜太平，莫摇光却不见了踪影。
“停哥儿！有人开盘压胜负，你与玲珑仙子三赔一！人人都不看好你，兄弟我看你行！我压了十块灵石赌你赢，赢了就是三十块，届时咱们五五分账，可一定要赢！”
刘鹏挥舞着空掉的锦囊。
殷停嘴角一抽，向身后看去，直接略过了中间的了刘鹏，视线落在祝临风身上。
祝临风未曾说话，一双眸子闪着尽在不言中的信任，殷停心底一烫，吸了口气，指尖缓缓碰在幽蓝漩涡上，幽蓝从他的指尖蔓延到全身，忽地收成一颗星子，沉进了殷停的眼瞳中。
他像被定了身似的，眼皮闭阖，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