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像散了架,使不上一丝气力。
映入眼帘的世界,青绿光斑在视野上下晃动,参天大树扭曲成波浪,清脆的鸟鸣宛如隔着长廊传来的回声。
一切都那样不真实,殷停觉得头晕目眩。
晃了好一会儿,光斑终于消退。他艰难地转动脖子,褚寂正弯着腰盯着他看,一张可憎可恨的脸就那么占据全部视野。
看着他嘴角噙着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殷停迟钝的脑子终于灵光,回忆起自己遭到了何等惨无人道的胁迫,以及在胁迫下闯出的滔天祸事。
他没心情搭理褚寂,攒足力气翻了个身,给他留了颓丧的背影。
他没觉得身为棋子,又失去了利用价值的自己有从魔头手下活命的可能。
左右都要死了,不如省些力气。
“放心,我说话算话,不会伤你性命。”倒不如说,为了把只剩一口气的殷停从鬼门关拉回来,费了他好一番力气呢。
褚寂笑意幽深。
殷停耳尖动了动,依旧是没动。
“分魂定神盘已被你损毁,无有天中已是大难,你的好师父和师兄应该不久便会离开内庭。”
“两点衷告……”
“打住!”这话殷停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他弄坏了那破盘子?真是冤煞人也,自己可没那通天的本事!
这事分明就是褚寂搞的鬼,殷停对这一点笃信无疑。
对于光柱前发生的事,自褚寂要求他将意识沉入真灵后,意识便开始模糊,对后来发生的事,他记得并不明确。
但他肯定一点,分魂定神盘和他,殷停,没有丝毫关系!
他转过身,手肘撑地,怒瞪着褚寂。
要杀要剐都冲他来好了,反正他不能承认莫须有的构陷!
似是被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逗乐,褚寂笑得更深。
殷停却没觉得放松,在他眼里,褚寂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一千种笑脸,一千张皮,都是为了藏住他阴狠毒辣的心肠。
笑得越灿烂,越让人心底发寒。
“其一,不要试图取出魂灯,相信我,你不会想尝试后果。”
他说这话时,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开,从中射出的冷光逼得殷停只能点头。
看吧,笑面虎。他苦哈哈地想。
“其二,”褚寂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要把魂灯的事告诉任何人。”
殷停身子一僵,假借挠痒的动作当作眼底流露出的慌乱。
该死,褚寂是会读心术吗?
他本想着,若能脱离魔爪,便是冒着被逐出师门的风险,也要将此事告知掌门和师父,让他们帮自己把真灵中的毒瘤取出来。
居然被看穿了!
殷停冷汗涔涔。
“特别……”褚寂顿了顿。
殷停放下手,好奇地看向他。
“不能叫,元——应——春,知晓。”
褚寂说话时的语调很奇特,漫不经心中蕴藏着蛊惑人心的韵律。但当提及殷停这个闻所未闻的名字时,独特的韵律却被破坏了,一字一顿的,显出非一般的郑重。
元应春是谁?
殷停懵得厉害。
还不等殷停的疑惑得到解答,褚寂接下来的话却更令他惊悚不已。
“祝临风身上的血脉封印尚且不能解开。”
轻飘飘一句话,惊得四肢无力的殷停直接窜了起来,效用堪比灵丹妙药。
“你……你……我……他……”瞪大的眼,活似只受惊的兔子。
受到的刺激过大,殷停竟然忽略了褚寂话里耐人寻味的尚且二字。
“时机未至,”褚寂将手指抵在唇间,摆出付无可奉告的模样。
殷停喉咙里像堵了块棉花,舌头打了结,话都捋不顺了。
褚寂不愧为擅于玩弄人心的魔头,将人搞得七上八下,夜不能寐后,挥挥衣袖走得不带一片云彩,徒留殷停愣住原地。
他想了一个时辰,也没想明白,褚寂究竟是从何处知道的程商还活着,就被封印在祝临风体内。
按理说,这事当属绝秘,清楚的人估计只有当初施展封印的赤霄真人,掌门余醒真人,师父余明真人,老祖宗祝老太君,甚至余英师叔,很可能都不清楚其中内情。
最后再算上初初得知不久的殷停和祝临风本人。
满打满算,也仅有六人,那消息很可能就是从这六人中泄露的。
而最古怪的是,除了封印,褚寂还知道他们要借用分魂定神盘一事。
对此并不知情的赤霄真人便能首先排除出去,而他和祝临风自然也不可能说。
掌门,师父,祖母。
不可能!
殷停头摇得像拨浪鼓,“啪啪”抽了自己两耳光,将大逆不道的想法甩了出去。
这三人都是祝临风的至亲至爱之人,世上谁都可能害他,唯独他们不会!
还有元应春,究竟谁是元应春?!
让魔头如此郑重的人,必定与之有极大的关隘,甚至魔头这一系列看似无厘头的行动,都与这个神秘至极的人名有关。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殷停痛苦地抱住头。
……
无有天。
圣物损毁一事到底瞒不住众妖耳目,消息一经传开,内庭中的局面顿时宛如冷水下油锅,噼里啪啦的油星子直崩人脸。
群情激奋之下,“弥留”之际的天主居然奇迹般的康复了。天主的出现,让那些想趁乱兴风作浪的鬼祟之辈不敢动作,而普通的惶惶之妖也像寻到了依靠,纷纷聚集在在天主殿,要求天主彻查圣物损毁一事的真相。
值此风声鹤唳,妖妖自危之际。
余明这群外来异族,自然成了首要怀疑目标,所幸在天主和菖尤的一力作保之下,三人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内庭。
三人走得一前一后,余明牵着姜太平在后,祝临风在前。
“师父,咱们不管静笃师兄了吗?”
姜太平说着担忧刘鹏的话,视线却若有似无的追着祝临风。
“无有天大乱,我们最有嫌疑,能全须全尾的出来已是烧高香了。”余明摸了摸鼻尖,半点不害臊道:“若真打起来,双拳难敌四手,为师可不是那群妖修的对手,只能暂且委屈静笃,待回师门再从长计议了。”
“师父说得对。”
姜太平脑海中浮现出妖修可怖的形象,后怕地点头道:“像菖尤前辈,她居然有六双手!”
菖尤现了半妖之身,总有六对藤条般的手臂,姜太平也瞧了去,成了她此次妖都之行留下的最可怖印象。
她将余明贴得更紧。
“师父,”
祝临风突然转身,板着脸,若无其事地对余明说道:“您丢了刘鹏,可想好如何和英师叔交代?”
余明神情一僵。
祝临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不阴不阳的冷笑,转身即走,步伐渐快,眨眼不见了踪影。
“心里不痛快拿师父消火,小兔崽子。”
余明嘀嘀咕咕。
“祝师兄果然是不痛快吗?”听了余明的话,姜太平流露出担忧之色。
“嘘,”余明作贼似地往前看了看,确认祝临风已走远,不会听见后,捂住姜太平的嘴,悄声道:“他最要脸子,你这话若叫他听了去,可讨不了好。”
“咱们只顺了他的意,当作无事发生。”
姜太平半懵懂地点头。
“可是师父,您是害怕祝师兄吗?”
“瞎说!为师怎么会害怕你师兄?”
余明被噎了下,下黑手,用力揉搓姜太平脑袋,直把他揉得哇哇叫。
不叫人省心的殷停算一个,臭脾气的祝临风算一个,童言无忌的姜太平又算一个,这三个徒弟啊,都是来折他寿的!
……
“因为贪玩跑出去,结果误入为了对付妖兽布下的禁止,晕了过去……”
殷停在屋内来回踱步,边反复念叨着为自己失踪编出来的托词,边朝窗外观望。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点,小点逐渐放大。
——祝临风。
殷停脑子空白一瞬,怔在了原地。
愧疚,自责的情绪如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线,将他的心脏一层层包裹。
尽管,他认为分魂定神盘的损毁都是褚寂的责任,但无可辩驳的是,他约莫也有一点,微小的一点过错。
仅是这渺如尘埃的一点,却让他透不过气来。
“吱呀。”
木门一动,祝临风踏进室内,一见到殷停,他的动作明显一顿,古井无波的表情极速变化。
惊讶,错愕,欣喜。
漂亮的五官上,最终的表情凝固成愤怒。
“对不起。”
在他动作之前,殷停突然奔来,紧紧将他环抱,埋着头,瓮声瓮气道:“对不起,师兄,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最终,殷停还是选择听从了褚寂的话,将所有事情彻彻底底地隐瞒下来。
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时,用的是衷告,而不是警告。
殷停莫名觉得,若违背了衷告,他会后悔终生。
正想抽他的祝临风,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抱得不知所措,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
自己好像还没说什么话吧,至于吓成这样吗?
最终,他改扇为拍,不自在地拍了拍殷停后背,为了掩盖自己的关切,故意以刻薄的语气道:“只管胡乱跑吧,还回来做甚?我不缺一个师弟。”
殷停将他抱得更紧,似乎生怕被他推开。
“师兄,对不起。”
“祝临风,对不起。”
“麻烦精,对不起。”
过去十五载,殷停尝过辛酸苦辣,经过艰险波折。他从来觉得只有旁人亏欠他的,对不起他的,从未觉得自己对谁有过亏欠,对谁有过后悔。
时至今日,他终于饱尝后悔的滋味。
居然如此苦涩。
对不起,祝临风。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