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师兄不正经>第11章 杀千刀的祝银凤

  接风宴即将开始的前一刻钟,冯远志步履匆匆地下到一处深藏地下的冰室。

  守门冰人推开沉重石门,冷风哗地扑面而来,冯远志低声吩咐道:“守着门,别让任何人靠近。”

  两名冰人低声应是,目送着冯远志的背影没入冰室中。

  仅用白蜡照明的室内光线极暗,并不流通的空气中席卷着冷冰冰的渣粒。

  足下湿滑,每一步都需要走得谨慎。

  穿过一条狭窄回廊,进入主冰室,光线骤然明亮。

  四方的冰室内贴墙堆放着碎冰,只在中间隔出丈许方圆,一副冰棺放在其间。

  冯远志往前靠了靠,冰棺中的景象映入眼帘。

  里面躺着位韶华年岁的美貌女子,身着一袭鹅黄襦裙,耳上挂着两只明月珰。

  女子两手交叠放在胸前,手中捧一墨色碧玺,面容恬淡,仿佛陷入了永恒的美梦中。

  冯远志低声唤道:“阿姐。”

  一道高大人影从堆叠的冰墙后转出,他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只穿着单薄衣衫。

  人影走近冰棺,俯身,手掌在边沿上,笑着说:“音娘,阿弟来看你了。”

  冰棺中的女子依旧双眼轻闭。

  看着来人,冯远志轻声道:“姐夫,马鹿山一伙人已经快到了。”

  张佑麟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温声细语地和冰棺中的女子说话,多是些家常。

  过了好一会儿,张佑麟才说:“有事出去说,别搅了你阿姐清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冰室。

  张佑麟先换了身宴会宾客的锦服,与等在门口的冯远志一道前往宴会场地。

  路上,冯远志突然暂住脚步,神情为难道:“姐夫,白日里我去拜见圣使,发现圣使不在客栈。”

  “圣使行踪岂是我等凡人所能揣度?”张佑麟背着手,突然道:“昨儿个夜间你带那杜飞……”

  “那是他活该!”冯远志抢话道:“姐夫,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居然带了一名女子来,说要献给姐夫!”

  张佑麟转过身来,嘴角勾起浅笑,安抚道:“我未曾说你处置得不对,马鹿山其他人有发觉吗?”

  冯远志语带不屑,“恐怕他们只以为杜飞得了姐夫你青眼,另投他门了。”

  “尸体如何处置的?”

  冯远志略一犹豫,说道:“让人送乱葬岗去了。”

  这是假话,他恨毒了杜飞,只叫人把他送去喂了城中野狗。

  张佑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倒未曾说什么。

  在张佑麟背过身的瞬间,冯远志脸色猛地沉了下去。

  其实,他之所以如此厌恶往张佑麟身边塞女人的行为,不单单只是为自家姐姐感到气愤,还有更深一层不可说的缘由。

  现在张佑麟做了大将军,连圣使都对他另眼相待,有无数女人垂涎他的权势,挖空心思往他身上扑。

  倘若他真瞧上了一个两个,那自己这个小叔子还做得稳当吗?

  临近设宴的水榭时,冯远志突然道:“姐夫,你能不能和圣使说说情,让我也跟着一起修仙。”

  一向对他千依百顺的张佑麟这次却没有立时答应,而是径直走进水榭。

  冯远志急急追上,拉着他的衣袖,央求道:“姐夫,你就应了我吧,圣使那般看重你,只要你一开口……”

  张佑麟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那人口中的话真真假假,你以为的看重,不过是他觉得我这个凡人有趣,当个玩意儿逗弄。我只愿他能信守承诺,旁的愈想愈错。远弟,你切莫自误。”

  这话冯远志显然不信,他气愤地甩开张佑麟,只当姐夫到底隔了一层,不肯像家姐般帮扶自己。

  “我自去寻圣使,”他扔下句话,在张佑麟的呼唤声中跑远了。

  ……

  这时殷停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真正的曲水流觞。

  亭子建在溪地上,清澈的溪水沿着四根角柱蜿蜒而下,周围花木用彩灯装扮,在溪水上映出斑斓彩光。

  宾客列座于溪水两岸,源源不断的美酒佳肴坐着叶片船儿从上游流下。

  不时有彩环彩带的美婢子于宾客间吹奏演唱。

  尚算见多识广的殷停都看直了眼,更不消说那些山窝窝里打滚的土匪了。

  好端端个雅趣夜宴,被他们演成了出群魔乱舞。

  有人等不及慢悠悠的溪水,赤着脚踩进水中,去抢叶片船上的美酒炙肉,有了起头的,剩下的人也纷纷往水里扎。

  幸亏殷停和祝临风见机得快,不然非要被溅一身的水星子不可。

  这还不算了,更有下流者盯着献舞婢女眼冒绿光,上半身和下半身一道蠢蠢欲动。

  就在乱象纷呈,场面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时,设宴的正主——张佑麟,张将军,终于姗姗来迟了。

  殷停好奇地打量他,这位张将军尚在壮年,形容颇具威严,不一会儿山匪们的头头就被请上了亭去上座。

  殷停收回视线,和身边的祝临风耳语道:“这张将军倒没有架子。”

  祝临风没搭话,目光严肃地盯着亭子。

  所幸现在绝大多数山匪都是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混在起专业不算突兀。

  不一会儿,又有三队姿容更甚舞女走了进来,举着水红大扇子,身段婀娜,翩翩起舞。

  殷停看得津津有味,祝临风突然在他腰间软肉上拧了一下。

  他下了狠手,殷停差点惨叫出声。

  祝临风收回手,“莫要出神,心神摇曳则魂魄不稳,最易离体。”

  这下,殷停顾不上埋怨,垂着头不敢再看了。

  一曲舞毕,众人还沉浸在余韵中时,拢共三个身着黑袍的人抬着一尊蒙在黑布里的物件走上水停。

  张佑麟起身,一把掀开黑布。

  一道幽暗的灯光从水亭中亮起。

  尽管闭着眼,殷停仍然觉得头晕目眩。

  下一息,恍惚间他听见了祝临风的声音,“别睁眼。”紧接着就是刺耳的刀剑交锋声。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只剩下他的呼吸声,他试探着睁开眼,只见水榭中,除了他还站着之外,所有山匪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祝临风和那位张将军已不见了踪影。

  见此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在这天平城中弄鬼的就是受人爱戴的义军将领张佑麟!

  “肏!”殷停费力地掀开倒在他身上的山匪,起身拔腿就跑。

  尽管不知那张佑麟怎么想的,为何抽人魂魄,但他却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

  麻烦精被绊住,想来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这正是他逃出生天的绝佳时机!

  城主府的大半守卫都被水榭的动静吸引,他很顺利地逃了出去。

  找准方向,来到有地道的宅院中,掀开盖在土炕上的草席,缩身钻了进去。

  ……

  这厢,已经褪下伪装的祝临风被三个黑袍人团团围住。

  三人一言不发,身上鬼影缭绕,发出阵阵刺耳的嚎叫。

  祝临风也不多话,腰间系挂的玉佩散发着莹莹光彩,紧接着,数不清的流光从玉佩中射出,将三名黑袍人围在其中。

  其中一名黑袍人愕然抬首,不敢置信地看向悬立在空中,吞吐寒芒的各式灵剑,以濒临破碎的声线尖叫道:“如此多的灵宝!这不可能!你到底是谁!”

  “疾!”祝临风手掐剑诀,无数灵剑一拥而下,将黑袍人的尖叫声湮没在剑雨中。

  一息之后,三名黑袍人千疮百孔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灵剑化作流光回到玉佩,只留下一把悬停在半空,祝临风握上剑柄,嫌弃地用剑尖挑开了黑袍人罩在面上的黑巾。

  隐藏的面容分外惊悚,他们没有五官,只在额心处绘有莲花状纹路。

  下一刻,额心莲花无风自燃,那三名黑袍人的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沙化。

  祝临风眉头紧锁,喃喃道:“白莲教。”

  ……

  “圣使!圣使!等等小人!”

  在茶肆边偶然瞥见一片墨绿衣角,冯远志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

  圣使转过身,和煦地看着他,“佑麟的妻弟,你找本座有要紧事?”

  冯远志脸色涨红,“咚”地跪倒在地,抵着圣使靴尖,央求道:“小人仰慕圣使,想用一辈子来服侍追随您,万望圣使成全。”

  圣使嘴角上扬,狭长的双眼中,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温声道:“好孩子,抬头看着本座。”

  冯远志像受了蛊惑般抬起头,圣使抬起手,缓缓按在他的额头上,双眼中碧光灼目。

  “圣……”冯远志眼中狂热的神采骤然黯淡,躯体细沙般消散在空中。

  周围人群爆发出惊恐尖叫。

  “嘘,”圣使单指抵在唇间,笑着说:“安静些。”

  他修长的手中把玩着个拇指大小的浑浊珠子,举起珠子放在眼前查看,半晌,遗憾道:“嫉妒,贪婪,虚荣,杂念太多。”

  指尖稍一用力将珠子捏得粉碎,其间隐约还能听见冯远志痛苦的惨叫声。

  他负手看远远眺望城主府,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你成长得如何。”语气中带着孩童般的期待。

  遥遥一招手,遥遥两道流光从城主府中射出,分别落在他左右手中。

  左手上是一造型古朴的青铜灯盏,右手上是一通体漆黑散发着不详意味的珠子。

  将珠子放在近前兴奋地打量,良久,他发出声叹息:“果然只要执念够深,凡人也有机缘成就半魔,这世道……”

  ……

  追着张佑麟踪迹的祝临风最终寻到一处地下冰室,看门的冰人趁乱跑得没踪没影,他轻而易举地进入到冰室中。

  穿过狭窄甬道,真正的冰室出现在眼前。

  张佑麟了无生机地倒在一副冰棺前,而他带走的魂灯已经消失了。

  应是魂灯真正的主人作法将它唤走了。

  祝临风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冰棺,垂眼看去。

  棺中躺着一女子,双眼轻阖,面色红润。

  这场景叫普通人瞧来或许会认为女子只是睡了一觉,但祝临风却看出了门道。

  这女子应当是死去多年了,之所以能保持尸身不腐,应当是常年用生魂浇灌躯壳的缘故。

  肉有灵而不衰,这俱身体误以为自己还活着,衍生出活着的假象。

  祝临风看了眼紧紧攥着女子一只手的张佑麟,心想,应当是这种假象欺骗了他,让他误以为这女子还有复生的可能,所以才不留余力地帮助身后真正的魔修。

  “天清寰宇,还本来面目。”

  祝临风缓缓提起长剑,剑尖下压点在女子额心,一道灵光以水波扩散,轻柔地笼罩女子全身。

  “疾。”

  女子额心浮现出道血线,被拘在尸身内的生魂从血线喷涌而出。

  失去生魂的女尸在瞬息之间腐烂,枯萎,最终只剩下一具白色骨架。

  收回长剑,祝临风取出一沓经文,对着漂浮在半空中无头苍蝇样的生魂坐下,手中翻翻找找,嘴里嘀咕道:“随愿往生经,不行,太长了。”

  他另外捡起一本,看了看又扔在一边,摇头道:“太晦涩。”

  还不等他选出个章法,却听外间天平城中传来道直刺耳膜的凄厉鬼鸣。

  随着鬼鸣响起,冰室中徘徊的生魂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径直朝一个方向飞去。

  被鬼叫折磨得头疼欲裂的祝临风勉强掀开眼皮,见此情形他面色大变,惊声道:“不好!”

  天平城中各处街道上,浮现出道道漆黑符文,符文迅速向空中扩张,形成个半圆大碗将天平城中倒扣其中,碗的中心,一只青铜小灯正滴溜溜地快速旋转。

  天平城的百姓发出声闷哼,三魂七魄从眼耳口鼻中泄出,被拉扯着向小灯汇聚。

  眨眼间,天平城的百姓宛如割麦子般倒下大半。

  站在一处茶肆旁的圣使饶有兴致地看着天空中的景象。

  茶肆墙角的阴影往外延伸,堆叠成一名黑袍人。

  黑袍人单膝跪地,用不辨男女的低哑声音说道:“圣子,明水法王已经往这里赶来,与他同行的是教中弥苏勒法王。”

  “另外,东边有三名正道修士也正朝此地赶来,约莫刻钟后便能抵达。”

  圣使,不,该说圣子抬手一招,空中的魂灯如乳燕般撞入他的怀中,他摩挲着下巴,低笑道:“回吧,我也玩腻了。”

  两人化作道黑烟,消失在原地。

  ……

  而地道中的殷停,早被那阵鬼哭狼嚎震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殷停灰头土脸地从地道中钻了出来,他仰躺在地上,将新鲜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如此重复三次,他终于有再次活过来的感觉。

  他倒腾着脱力的四肢,撑着地站起身,心有余悸地打量周围环境。

  林地,大大小小的土包,地上残留的香烛黄纸。

  再转身看看自己爬出来的地方,一座豁了大口的坟包,地上还有倒腾出来的新土,殷停黑了脸,大骂道:“缺德玩意,谁家地道从坟地里出来。”

  骂完,他略坐了坐等脑海中的晕眩消去,起身捧着土把补起坟包豁口

  将就脏污的手抹了把汗水,他心有余悸地看向天平城的方向,心里琢磨,方才指定是发生要命的大事了,幸亏自己跑得快。

  麻烦精……

  刚腾起这个念头,他就果断地把念头从脑海中蹬了出去,笑话,那个鼻孔看人的事精,用得着他担心吗?

  自己又不欠她什么,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她,自己才会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豁口大致补好,只剩拳头大小的小洞,殷停从袖子中掏出金铃铛,往洞里一丢。

  他心里万分不舍,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仙家宝贝,不知道值多少银子呢!

  可是拿着这铃铛,麻烦精总有法子找到他。

  这样一想,他坚定地把不舍掐灭了。

  然而,金铃刚脱手的瞬间,异变突生,铃上曝出道刺目金光,拉长成一条细长小金蛇,小蛇以目光来不及捕捉的速度钻进他的皮肤,顺着血液逆流。

  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蔓延,殷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肤下鼓起一个又一个的鼓包,炸开,糜烂,露出森白骨节。

  他惊恐万分,却又无能为力,失去意识之前只来得及在心里骂一句,

  “杀千刀的祝银凤!”

  意识沉浮,眼皮也重若千斤,但全身上下都暖洋洋,仿佛被人给予了温暖的怀抱,而痛苦也随之消弭。

  隐隐约约他捕捉到一片繁复裙裾,还有一道低缓的女声,似乎是麻烦精,

  “我让你走,因果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若你遇上麻烦,解开……”

  剩下的话他没听清,但他忍不住腹诽——还能有什么麻烦!你就是最大的麻烦!

  ……

  登天之阶,隐入云雾,不下万万数。

  祝临风独身一人拾级而上,缭绕的烟雾洇湿了他的裙角,在纯白中留下抹暗色。

  一只半人高的白鹤从远处乘风而来,收敛羽翼停在祝临风脚边,用长喙轻轻蹭了蹭他垂在身畔的手背。

  祝临风默不作声踩上白鹤后背,白鹤高声啼叫,化作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白鹤盘旋停在一处鸟语花香的蛇谷,放下祝临风再次离开。

  祝临风跟着盘旋蛇道来到谷中一处木屋,跪坐在地上,屈指轻叩木门,口中道:“祖母,孙儿回来了。”

  门口传来道苍老女声,“此次陷害你的人掌门已有处置,日后你好生待在门中,勿再起离开的心思。”

  “祖母和掌门会护你一世周全。”

  祝临风攥紧指尖,“孙儿遇见了缘人。”

  “是谁?”

  祝临风接着说:“按照您的吩咐,孙儿将另一半唤生铃交给了他。”

  “为何没有将他带回门中?”

  “他死了……”祝临风拔高声音,强行压抑着怒火,“祖母!可是您从未告诉过孙儿,留在唤生中的法力会要了他的性命!”

  苍老的声音沉默。

  片刻后,她冷哼一声,“那是他咎由自取,若他不起离开的心思,老身的法力之印便不会发作。”

  祝临风噌地站起身,来开木门,直视着坐在屋内上首的妇人,“您从来都想要他死,即使他同意与孙儿回到门中,您也会要了他的命!”

  “您只说,是与不是?”

  老妇人闻言冷笑,拄着拐杖站起身,步步逼近祝临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又当如何!”

  “忆之,你莫忘了,那程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