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和郑允儿说了那番开导的话,莫舒云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依旧令郁弭的内心震撼不已。尤其是当郁弭想起当初莫舒云反对他给寺院捐款的情形,更感到荒诞和讽刺。
然而,这样的人,郁弭在常觉寺里遇见的不止莫舒云一个。不管是王译旬还是苏春媚,或多或少都给郁弭留下类似的印象,他们对过去所造的业矫枉过正,因为太迫切于修一个善果,反而在苦海当中迟迟不得解脱。
常觉寺每年都要举办两次禅七,莫舒云在寺里待了八年,参加了多少次?可是,即使他参加再多次,似乎还是没有寻得一个果。
郁弭倒是希望他能从禅堂里出来,和郑允儿见一面,或者去医院看一看他曾经的恋人。
如果从来没有试图正视过去,又怎么放下过去呢?郁弭老是觉得在禅堂里的修行未必能修出个所以然来。
禅七结束的这一天清晨,由护七的志工们安排的一切依旧按部就班地做着各自的寺务。
郁弭听说修行的师父师兄们在午后才会离开禅堂。他一大早去后山捡了些干柴回来,忽然被苏春媚安排在大寮煮粥。
她之前从没提过,郁弭到大寮以后奇怪得很。
苏春媚忙着冲洗饭碗,说:“原本安排了郑师兄煮粥的,但她清早就离开了,我看你有时间,就麻烦你来煮吧。”
“离开?”郁弭从米缸里舀出几勺金丝苗米,“回家了?”
她点了点头,说:“是,卢师兄在山门口遇见她。”
想起王译旬当时同样是一声不吭地离开,郁弭紧张道:“没关系吧?她真是回家了?她不是来找莫师兄的?今天禅七就结束了,她怎么突然走了呢?”
“你怎么知道她是来找莫师兄?”苏春媚奇道。
他怔了怔,回答说:“她昨晚来和我说了她和莫师兄的事,我们聊了一会儿。”
闻言,苏春媚惊奇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看着郁弭,欲言又止,最后问:“那你和她说什么了?”
那毕竟是郑允儿的私事,郁弭不知道她是否和其他人提起过,想了想,说:“没说什么。我劝她别把从前和以后看得太重,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春媚惊讶地看着他,俄顷,垂眸道:“曾教授喜欢你,是有原因的。”
郁弭不知道她这话是从何说起,错愕万分,但是看她的神情中虽还有些许无奈,却是安宁平静更多,便觉得不需要再多问些什么,现在这样已经足矣了。
火生起来以后,郁弭蹲在炉灶旁,猫着腰往底下添柴火。
苏春媚时先是在屋外洗菜,又端着满箩筐的芥菜回到屋里,和另外两个志工一起择菜。
他们彼此之间虽然没有交谈,可各自忙碌着,坐着手头上的活,反而显出几分生活的安逸和有序。
这些天,郁弭从没有进过禅堂,顶多只是挑水、砍柴。现在想到煮的这锅粥其中会有一碗被端至曾砚昭的手中,他便分外想念两人在蓟大住的那些日子。
他总以为曾砚昭是不出世的菩萨,但菩萨到底还是得和普通人一样过柴米油盐的生活。郁弭想给曾砚昭添置这些柴米油盐,就像现在煮这锅粥一样。
郁弭起身,揭开锅,用长勺舀着里面的粥。
不多时,一个志工来到大寮找苏春媚,手里拿着一封信,说:“苏师兄,这是收拾郑师兄的床铺时发现的。”
郁弭好奇,往旁边瞟了一眼,见到苏春媚接过的信的信封上写着“莫舒云收”四个字。
苏春媚看了看信封,把信揣进围裙的口袋里,说:“好,等禅七结束了,我交给他。”
禅七结束……通过窗户,郁弭望向禅堂所在的方向,心想:禅七什么时候结束呢?
随着木鱼声的节奏,修行者们围绕着佛像行走的脚步时而快、时而慢。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禅堂外、尘世中的一切,闷热的空气被挤压在宽敞的禅堂里,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修行者们无一不是大汗淋漓。
木鱼声渐渐慢了下来,众人的脚步亦是。
末了,大家围绕着禅堂中央的佛像站立,接受住持和班首们的考功。
曾砚昭站在人群之中,心头一片寂静,脑袋空空如也,只觉得身体变得轻盈轻松许多。他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手串,余光瞄见释静吾走过来,反手收起手串,戴在腕上。
没多久,释静吾来到曾砚昭的面前。
曾砚昭双掌合十,低头行礼。
“砚昭,”释静吾问,“念佛是谁?”
他答道:“即在之我,行当下事。”
“未来当如何?如果未来不能行未来事,你还是你吗?”释静吾又问。
曾砚昭微微低首,回答道:“未来即未来之当下,未来所行之事也是当下之事,我是我,亦是无我。”
听罢,释静吾的眉宇舒展,合掌道:“阿弥陀佛。”
禅堂内的木鱼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停止了。隔着厚厚的门帘,禅堂内寂静一片,禅堂外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郁弭和其他几个志工推着装满米粥和梨汤的推车来到禅堂外。
他听说现在禅堂内正进行考功,住持和班首们要对修行者进行依次的提问,看看修行者们是否有所感悟、有所见地,他们也会根据听到的回答做出判断。
“都问些什么?”郁弭好奇地小声问。
苏春媚答说:“念佛是谁。”
他眨眨眼,又问:“是谁?”
她扑哧笑了,说:“这是参话头,要是随便就能说出来,就不用念佛了。”
“哦……”郁弭一知半解。
等其他人在禅堂外安置好长桌,几个人一起把梨汤和米粥分作一碗一碗,摆在长桌上,供禅七结束后离开禅堂的僧人在休息时食用。
郁弭把滚烫的米粥放在桌上,时不时往禅堂的门口看一眼。
突然,他看见门帘渐渐被卷起。
那双卷帘的手才在帘内出现,郁弭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他屏住呼吸,只见那双苍白而有力的手缓缓将门帘卷起,很快又有另一个人走到一旁帮忙。
随着双手渐渐抬高,两条清癯的胳膊随着衣袍袖子的落下而显露,郁弭定定望着,眼风里瞄见苏春媚盛出一碗梨汤,端给他。
郁弭愕然,只见她往禅堂递了个眼神,对他微微笑了一笑。
他连忙接过梨汤,再回头时,已经见到曾砚昭用绳子系紧门帘,迈步走出禅堂外。
短短七天的时间,曾砚昭的头发还像离开郁弭那天那样,面目却变得比从前更加青白。他的目光清亮,像是看透了什么,远远地发现郁弭站在禅堂外,眼神在须臾之间又变得轻软。
这么多天没有洗漱和剃须,曾砚昭的下颌泛着胡渣的青色。郁弭平时见到他,他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头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竟感到很不好意思。
偏偏曾砚昭自己浑然不觉,待一同修行的师父师兄们纷纷走出禅堂,他不急不慢地走向郁弭。
郁弭端着梨汤走上前去,羞赧地笑了笑,说:“给。”
“谢谢。”曾砚昭接过梨汤,低头呷了一口。
曾砚昭的这个样子,看起来陌生得很,郁弭却觉得喜欢极了。他在不知不觉间站得里曾砚昭很近,等曾砚昭抬头看向他,他才发觉两人几乎挨着站在一起。
因周围的人很多,郁弭察觉自己的唐突,立刻退开一些,尴尬地笑了一笑。
“这是你煮的?”曾砚昭端着半碗梨汤,问。
他摇摇头,说:“我煮的粥。这是苏师兄煮的。”
闻言,曾砚昭轻轻挑了一下眉。他环顾周围,找到正在给修行者送粥的苏春媚,再看向郁弭,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前几天。想你了,就来了。”说到这个,郁弭害羞地笑了笑。
曾砚昭听了心软,微微一笑,把剩下半碗梨汤递给他。
郁弭接过梨汤,想了想,问:“修行收获了什么吗?”
“住持才问过我,你又问了。”曾砚昭好笑道。
“啊。”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反正,没挨板子。”曾砚昭深吸一口气,认真看他,说,“在禅堂里时不知道,可见到你,才发现心里一直记挂着你。”
“真的?”郁弭高兴极了,忍不住仔细看他的脸,又避开他的目光,“我第一次见到你长出胡渣的样子。真帅。”
“什么?”曾砚昭不由得发笑。
他赧然一笑,看向曾砚昭露出的胳膊,在被曾砚昭发现以前,捧起手中的梨汤喝。
曾砚昭看着他仰头喝汤的模样,心底略过一丝惊诧。
很快,郁弭把梨汤喝完了,他冲曾砚昭笑了笑,笑容有些局促。
曾砚昭的目光流连在他沾着汤水的双唇,淡淡笑着,抬手用僧袍的袖子擦掉他嘴角的水迹。
他的袖口沾湿了一星半点,目光却始终明净得如同清澈的月光。郁弭怔怔看着,脱口而出问道:“念佛是谁?”
曾砚昭讶异地眨了一下眼睛,一个答案落入心中。
“念佛是你。”曾砚昭回答。
作者有话说:
《风幡》正文完。